题主感兴趣的可能是鉴证?那我说一个完全不涉及鉴证的细节: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过老舍的“非知名作品”,我的意思是除了《骆驼祥子》和《茶馆》以外的作品?我真看过。虽然归根结底是因为中学时期能合法购买的课外读物也就那么多。总之,是一本小说集,各种短中篇小说那些的。
在某些方面,老舍特别“世俗”或者说“庸俗”,特别“没眼力见儿”(而不是相反)。他个人的敏感性可能是很足的,但是他对时代不敏感,不上心。
他的小说有一个特点: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他竟然并不真的仇恨“旧世界”——
鲁迅那是真的恨他在狂人日记和祥林嫂故事里写的那个小镇,你仔细读的话会发现那个小镇放在克苏鲁故事里都差不多;丁玲啊张爱玲啊不管风格如何,作为女人肯定也是真的恨僵尸大家庭,恶毒大家长这些;那些革命作家不管有啥心计,那是真的在作品里就指出有一天一定要有一场生死大战的。随便再举个例子,比如说,写《包身工》(我上学的时候好像已经不是课文了,但还是课外阅读)的作者肯定是真的仇恨黑心老板,对吧?
但是老舍并不是。
他的大部分中短篇小说其实跟骆驼祥子差不多,也是在嘲笑“垃圾的社会”中各种垃圾的细节。比如我记得其中一个故事(忘了名字)是一个警察,故事发生地点在济南,有趵突泉,千佛山……总之,主角大概是“队长”一类?要策划剿灭土匪,但他本人就是土匪招安从良,“山上还有他的好大哥”,那也当然是“我剿你个头”,最后恰钱辞职当乡绅了;另一个故事(也忘了叫啥)讲的是北平城一个野鸡医生混了个西洋文凭,然后拉上老婆,小舅子……等人开一家野鸡医院赚黑心钱,骗得了花柳病的大兵,骗来噶痔疮(对就是噶痔疮)的路人多交钱,骗富有的老太太多住几天院;还有主角令人同情的故事,一个穷苦的女学生,从幻想着谈正常的甜甜恋爱,到因为穷苦希望破灭,然后变成“名花”,变成小姐……等等。
这样的故事其实用来在新世界当“投名状”,依旧很容易:确实也都描写了“常光头时代的黑暗社会,blahblah”,你能说他“不观察生活,不同情人民”么?写的很多都是穷苦人的故事,住在大杂院里,跟祥子一样,跟《茶馆》里的角色一样。
那么老舍的故事有啥特别吗?
他的故事里没有“嫌弃”。
或者这么说吧,见过一个他乎问题,如果作家穿越进自己的作品会怎样?鲁迅真的穿越了,他未必会“召唤克苏鲁毁灭霸凌祥林嫂的小镇”,张爱玲作为一个路人女也没法一拳打死恶毒女boss,包身工作者当然也是斗不过黑心老板的……但是看着庸碌的镇民,看着折磨儿媳妇的老太太在抽鸦片,黑心老板在不许工人吃饭………
你知道你不喜欢,非常非常不喜欢这个环境,更进一步地,你知道这些环境的主宰有一些品质“就是跟你不一样”,这些品质不管是邪恶也好是卑鄙也罢,所支撑起的这个环境如果继续存在,每多一秒,对你这个正常人都是一种折磨。你不爽它。
你嫌弃它,嫌弃相关人物。
但是在老舍的作品里,他仿佛觉得,这些坏事当然是很坏的,但是……大家似乎也都这么过来了,“正常人”永远存在,你不要当“邪恶的不正常人”那还是可以过日子的。日子有无数美好的细节,正常人不可能放弃。他的作品里没有“有的邪恶就是和正常不一样”的意识,没有那种有时候可以保命的恐惧。
如果穿越进那个剿匪的故事里,那可能就是“他们的勾心斗角跟我济南老百姓有啥关系”,然后继续欣赏千佛山,趵突泉(我记得有篇语文课文就是趵突泉);
如果穿越进那个医院的故事里,那就是“我们都要学会识破这种医院,然后绝对不要去”,北平城里依旧有蓝天,胡同,涮羊肉……
这样说路人可能很难明白那种诡异的感觉。那我举个最极端的例子,老舍有一个中篇故事,《二马》,讲的是一个姓马的带学生跟他做生意的爹,也就是小马和老马,都机缘巧合去了英国,小马读书,老马做传统“华人做的生意”(好像是倒卖古董)。两人住在一个英国寡妇的host family家里,然后从他们的视角观察海外世界。
那会普通的这类作品怎么写?大概是小马被歧视,意识到积贫积弱的国家需要富强,要学习对方;另一方面老马的传统封建思维被各种暴击,闹出一堆笑话,等等。这些内容此作品里全部都有,这也非常正常。那么接下来就是诡异的部分:
小马被歧视,要发愤图强,这些内容之外。也描写了小马眼里的寡妇女儿,然而她不是“先进文化的女神”,也不是“代表堕落的白人魔女”(两种最常见的刻板印象),而是一个恋爱脑,只看得懂地摊爱情小说的普通英国女工人。有的时候剧情反而是这样的:小马想跟她鉴证(擦汗),说说“有文化的热血年轻人指点江山”的事,她表示听不懂,无聊,她要回去看《微服私访的王子爱上我》。小马对此有点优越感。
英国寡妇对房客老马竟然有点动心,列入了老伴候选,虽然最后觉得,啊,大概还是不行吧(基本不涉及种族歧视,没有任何“低等小黄人xxxx”,就是“大概生活习惯不同”这样)。而老马化身自信牢马,对此表示,她想续弦,我还看不上她哪(当然他对于自己被列为候选很得意),然后继续“文化冲突”,继续坚决不改。
怎么说呢,和它最像的,是一个“三十岁加州富有女编剧,没吃过一天苦”会写出来的作品。
这个世界是完全“文化相对主义”的。小马和寡妇女儿是完全可以“作为两个个体”进行对比的。小马反而是一个有知识的大学生,他可以凭此瞧不起没文化的女工人。女工人永远不会说“但是我的国家xxxx,你们xxx”;英国寡妇是可能对一个认为“女人小脚也正常”,“女人结婚后就不能上街看戏了”的中年外国人动心的(一个中国寡妇会对认为“男人强X就是一时糊涂嘛”的印度大叔动心吗);什么事都“啊,很新奇,但这是你们英国人的习惯罢了”,什么事都能解决,大家最后互相沟通……书中还描写,英国皇室出巡,寡妇的儿子凑热闹上街去看,老舍的描写说:皇上出巡嘛,大家都去看。就跟描写“清朝慈禧太后出巡”一样。都一样,都一样。
但是大家都知道,有的时候真的是不一样的。
再过二十年,也许英国寡妇和她的工人女儿都是工人,她们正手搓飞机零件,备战英德英吉利海峡空战。牢马这边呢?军阀混战能说成“大家都朝天放三枪就好”吗?也许可以。就像骆驼祥子及时逃走的话车就不会丢/积蓄就不会丢;然后日本人来了又要怎么办?
英国女工人:我们的战舰击沉了俾斯麦。
牢马:航母是什么东西?
当然当时还没有二战。老舍没有让他的英国角色讨论过一战(似乎中国配角还鉴证了几句“要富强”),之后也没写过其他类似的作品。
老舍的作品感觉一直在努力告诉他自己:都一样,都一样,凑合凑合永远能继续过日子,中国英国都一样,你们还不是有皇上吗?我们不知道航母,但你们也打仗了不是吗?打仗了就先凑合活下去,大家最后都会在都差不多的生活里当好人,过日子……
然后这一次,真的凑合不下去了啊。
但他似乎从来没想过会凑合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