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口说想庆祝上市,我便空守一桌饭菜到深夜。
直到第四遍加热,门外才传来响动。
「宝贝,她就是个清洁工。」
他搂着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急于撇清和我的关系。
可拿走我毕生积蓄创业那年,他不是这么说的。
他跪在冰天雪地发誓,一定混出个人样让我过上好日子。
算了,反正我也快死了。
可梦里小小一只抱着我喊妈妈,我还是没犹豫,又把所有都给了他。
1
医生告诉我要家属签字时,隔壁大姐正把要留下陪床的闺女往外赶:
「妈没事,你不用请假陪着。」
手上推着,眼里却止不住笑。
喜滋滋的目光划过渐行渐远的背影,转身扫到一旁的我。
「大妹子,你咋一个人?」
「儿子忙,还没到。」
「再忙签字也得出现啊,你看我闺女…」
她眉飞色舞掏出电话,给我看女儿平日有多贴心。
我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手机。
五年前他刚挣钱给我买的,说能上网,还可以和人联系。
可我不太会使,也没朋友。
所以直到现在,满屏眼花缭乱的软件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
我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
懒洋洋的声音里夹杂着嘈杂的划拳和吵闹。
「儿子,医院今天签字。」
「卧槽!」
对面暗骂一声,语气里透出一丝慌乱。
「我突然有事,能不能改天?」
我一时愣住,直到电话里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凑近:「阿然,该你喝了哦。」
「少喝点酒,实在不行…」
我没说完,手机被医生强行夺走:
「陆浩然,你妈不舒服在医院等你签字检查,你跑去喝酒泡妞,你还是个男人吗?
「十分钟之内到不了,我把你小时候拉裤兜的事儿全抖搂出去!」
说罢,她干脆利落挂断电话还给我。
「阿姨,别惯着他。」
主治医生是我看着长大的丫头,罗雨昕。
脾气爆,浩然最怕她。
2
他还是出现了。
虽然一脸不情愿。
他接过我刚削好的苹果,一边泄愤似的咬了一大口,一边背对我走向窗旁。
「对,医院门口是我的车,不是我生病。」
话筒被手盖住,声音明显小了下来,但在安静的病房里依旧明显。
「是…家里一个阿姨而已。
「不重要,不用来探望。」
我装作没听见,在他签字时拿着外套把板凳擦了一遍又一遍。
隔壁大姐有些心疼的瞥了我一眼。
「我不喜欢人太多,闹哄哄的。」
我笑着说了谎。
也给了自己一个台阶。
当自己能骗过自己的时候,日子能过得舒心些。
我拍拍当坐垫的外套:「儿子坐这。」
他语气平淡:
「还有事,得先走。
「照顾好自己。」
说话时擦肩而过,甚至没驻足看我一眼。
病房又再次寂静。
除了刚咬两口的苹果,看不出人来过。
「多穿点,外面冷。」
我忍不住沿着他出门的方向追出去念叨。
「知道了知道了。」
他象征性的摆摆手,消失在拐弯处。
风气,卷着枯黄落叶,胳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外套呢?」旁边护士问。
我看了看门内板凳,衣服叠的工工整整。
但他没有坐上去。
临走前还嘟囔了句:「土老帽。」
3
检查做完没多久,雨昕便给我打好通知单。
「现在是早期,只要肯配合很大几率痊愈。」
看着肠道癌三个字,我颤颤巍巍的舔舔发干的嘴唇。
「我怎么会…」
她心领神会:「很多原因,尤其是饮食不规律。」
我紧接着问出最担心的问题:「这个病不会遗传吧?」
「不会。
「您现在这样,都是因为年轻时照顾陆浩然那臭小子太辛苦了。」
太辛苦了,浩然小时候也说过。
那时丧了夫,为了养活他迫不得已去城里扫大街。
冬天冷,我把他绑在怀里干活,用买手套的钱给他买了贴身保暖衣。
虽然我手生冻疮,到现在一碰冷水都疼。
但他一场感冒没生过。
这事我骄傲的吹嘘许久。
那时多扫一条街,一个月多给一块钱,我就中午啃两个冻硬的馒头。
反正我年轻,有一身蛮力。
就这么一块一块的,愣是攒够了他的学费,把他供成名牌大学毕业生!
这是我们祖辈以来,第一个这么出息的。
升学那天,他在门口给我磕头:
「妈,您辛苦了。」
当妈怎么会觉得苦。
我只想再多帮帮他,恨不得帮他一辈子。
都怪我身体不好,这么年轻就得了病。
我摩挲着医嘱,心事重重走出医院。
雨昕嘱咐我后天带卡办住院手续。
我想着她说的饮食清淡规律,回家包了青菜香菇馅饺子。
是他最喜欢的口味。
他工作忙还爱喝酒,要是老了落得跟我一样怎么办?
等他老了,我也没法照顾他了。
我想趁着自己还能动,多为他做一些,再多做一些。
不然真是做鬼也不放心。
4
因为送饭是临时起意,就没提前打招呼。
前台小姑娘帮我转交饭盒,热心带我去等候室:「阿姨,陆总这会在开会,您稍等一下。」
小女孩从五年前便跟着他,对我也熟识。
那时公司刚装修好,他当着她的面郑重拉着我的手:
「这是我们的大功臣。
「等上市那天,我要拉着我妈一起敲钟。」
我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农村妇女,想象不出什么是敲钟。
我知道自己不敢去,也不配去。
但从那天起,总时不时梦到那个场景。
人到这个岁数了,就是活一个盼头。
我私藏起这一份甜,不敢跟人说,生怕说了老天听到,就把这点糖都收走了。
没想到,它还是给了我当头一棒。
比如现在。
说是在开会的他正含情脉脉跟一个年轻时髦的姑娘交谈。
「这位是?」
她向我凑来,被眼眸低沉的陆浩然拉住手腕。
「阿然,她看起来有点眼熟。」
我和他有相似的眉眼,自然熟。
四目相对,他肉眼可见的慌乱:「没谁,茉茉,她就是家里一个…阿姨。」
阿姨。
这是我第二次听见这个称呼。
「这样。」她笑着冲我点头:「刚刚的饺子是你包的吗?闻起来很好。」
那肯定的。
他嘴巴刁,不爱吃肉馅只爱吃素。
我一直觉得是从前太穷造成的,心里也愈发亏欠。
我跟着邻居学了很久,才让他愿意多吃一点我做的饭。
这些事情他都知道,一直埋在心底。
这是我第一次被夸手艺好。
我正要谦虚摆手,就听她继续道:
「可是那味也太大了,阿然现在是总裁,怎么能在办公室吃这种东西?
「以后做些符合他身份的菜来。
「还有那个饭盒,谁还用那种铁盒子。
「阿然,你也该好好培训这些人,做事毛毛躁躁的。」
他不自然的摸摸鼻子:「她也是好心。」
她回眸,欣赏的搂着他胳膊:「从小家境优渥就是对谁都充满善意呢,哪怕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他尴尬笑笑,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身边人心领神会的关上门。
把手砸在我脸上的前一刻,我从门缝窥见助理送去水果船和高级寿司。
他小心翼翼夹起一块喂给她:「还合口味吗?」
女孩像娇气的小猫,只轻轻叼了一口。
角落的垃圾桶里,是我给他煮好的十五只饺子。
一只不落的,静静躺在黑色垃圾袋里。
可笑的是,看到心意被嫌弃的这一刻,我却担心他吃太凉会不会胃痛。
我想,不符合身份的哪里是这些饺子,是我。
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骄傲的拉着我给朋友介绍:这是我妈。
可能很久以前就有了蛛丝马迹。
是我刻意从记忆里抹去了。
5
从前他上学每周往返。
班上有钱孩子都用漂亮皮箱,炫耀的拖进小轿车。
而他只能扛着沉沉的尿素袋,挤臭烘烘的大巴。
青春期的男孩,最在意面子。
所以有几个不怀好意的孩子嘲笑他时,他二话不说冲上去和人扭到一起。
双拳难敌四脚,被揍了个鼻青脸肿。
我差点没认出来,愤怒冲上去理论:「你们凭什么打他?!」
却被他推了个踉跄。
「谁让你来的!你滚!」
错愕之中,男孩子们不怀好意的鬼脸让我后知后觉。
是我让他蒙羞了。
如果说生活是面镜子,那我们的关系在那时就碎了。
只是今天才照出我们两个本就狰狞的面目。
胃突然一阵抽搐,疼的我差点走不动路。
昨天拿到检查报告时没疼,晚上只喝了水也没疼。
怎么偏偏想起这些开始疼。
我冷汗直冒,扶着楼梯扶手蹲在大门缓。
余光瞥见刚刚那个女孩经过,好奇向这里张望,我逃也似的把头低下。
我不想再让他丢人一次了。
长时间蹲着让我越来越晕。
就在要摔倒时,指尖突然浸染一抹湿润。
我掀起沉重的眼皮,一只巴掌大的小黑狗好奇的瞧着我。
见我醒了,毛茸茸的小脑袋开心扑进我怀里,尾巴有力的扫着我的衣角。
他很需要我,我突然这么想。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需要我了。
我动了养他的心思。
说不定他会让我的生活,有些盼头呢?
我想,小不点跟着我跑的样子,真的很像小时候的他。
无论是厨房还是卫生间,都跟在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不停的喊:妈妈。
6
抱着宠物用品回家时,天边已是残阳。
尽管视线昏暗,我还是远远辨认出浩然的车。
他手里拎着酒店外卖,见面忙接过手中的袋子:
「我买了很多,咱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他又是开门,又是搬东西,在我狭小的屋子里手忙脚乱转了好几圈。
我看得出,他想用忙碌弥补内心的愧疚。
所以我没急着动手,而是等他把我从没见过的菜肴摆满狭小的木头餐桌,才接过他不知摆在哪里的碗筷:
「我来吧。」
他明显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又心安理得的看我盛饭,舀汤。
没过多久,又习惯性的数落起来:
「其实你不用费劲给我送饭,找个保姆都能干。」
我手一松,勺子敲在碗上,发出不自然的声响。
他赶快找补:「我是说,你可以不这么累,这些都是小事。」
小事?
我突然有些迷茫。
如果这些是小事,那我一直以来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我一直把照顾他,当成天大的事。
他见我脸色不好,忙推给我一张请帖:
「明天晚宴,你也来吧?」
红底烫金,像只猫爪挠的我心头发痒。
我承认心动了。
没有一个母亲甘心错过孩子闪闪发光的样子。
但又想问,我要以什么身份过去。
那句阿姨着实伤了我。
只是千言万语汇集到嘴边,最终还是化为木讷的一句:「多吃点菜。」
他难得叫我一次。
所以,虽然我不知去了做什么,虽然明天还要办住院手续。
可我不想因为自己这些畏首畏尾的小心思,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哪怕双方都是装出来的。
小不点好似察觉到我的不安,扭着肥嘟嘟的身子从箱子爬上脚背。
他没爬稳,四脚朝天摔下去,翻着白花花的肚皮哼唧。
傻乎乎的模样让我忍俊不禁。
却没注意到他握着筷子的手紧了又紧。
「怎么突然想养狗了?」他蹙眉。
「挺可爱的。」
「可爱?」
我一怔,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便像从前无数次一样,下意识降了音调:
「我不会把他带到你那去,就在这里养。」
在他生气时卑微,已经成了我的本能。
可这一次似乎没用。
近乎凌迟的沉默只持续两秒。
然后忽然爆发。
他愤怒的指着小不点质问我:
「为什么要养土狗?
「你觉得他配得上我们家吗?
「你知道我用了多久才摆脱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吗?
「为什么我连一只狗的出身都不能选择啊?!」
他越说越崩溃,最后从宣泄变成嘶吼。
「吃吃吃,一天到晚除了做饭吃饭还会干什么!」
盘子震出颤音。
我扶着桌子,静静听他喷火的鼻息。
直到他摔门离去。
屋子里又静悄悄的。
像本来那样。
我抱着躲在椅子下面瑟瑟发抖的小不点轻声呢喃:
「别害怕,你什么也没做错,你很好。」
桌面上的请柬红金刺眼,好似讽刺。
7
「什么傻X晚宴,那就是个吹牛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耳朵就被暴脾气的小钢炮电话轰炸。
她语气急吼吼的,恨不得现在就从电话里钻出来把我拽进医院。
「你要是不来住院,我就冲去会场当面骂他!
「用麦克风骂!直播骂!
「他都那么对你了,你就不能替自己考虑一下?」
「我也是为了自己啊。」
我趁着她再次飙脏话前赶忙解释:
「如果治不好,以后就没机会看到他闪闪发光的样子了。
「你就当满足阿姨最后的心愿,不差这一天。」
「呸呸呸!有我在,除非你自己想,否则阎王见不着你!」
小丫头不满的喷唾沫星子,语气却软了下来:
「你实在想去也行,早点回来,我给你留床位。」
其实我本想让他拍个照片,自己不过去了。
尤其是早上抱着受委屈的小不点时,心里更是憋屈。
可是他给我发了消息:
【给您买了件衣服放别墅,今天穿着来吧】
我突然一下就想通了。
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跟自己孩子置什么气。
就是觉得,这样活着真的好没意思。
太阳每天都一样,日头太长。
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太累了。
我甚至有那么一个念头,在想这场病是不是上天心疼我。
因为我快撑不住了。
8
我一推门便看见他说的礼物。
一套紫色香云纱连衣裙,阳光下每一面反着五颜六色的光。
我对着镜子爱不释手,拿出各种丝巾项链搭配都不满意,生怕出错。
正想给他打个视频,密码锁突然从身后打开。
门口是浩然和昨天见到的女孩子。
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鹅黄色的礼服裙衬得她像洋娃娃,每根发丝都卷着恰到好处的弧度。
更别提精致的妆容和周到的举止。
我避开她灼热的目光,低头瞄着刷到褪色的红拖鞋。
眼角瞥见他的手不自然的握紧,嘴巴抿成一条线。
「我记得你,家政阿姨对吧?」
女孩靠近,高挑的身影带来一丝压迫感。
我没承认,也没否认,静静站在那,仿佛在等待一个审判。
「给我倒些水来。」
她陷进沙发颐指气使。
浩然烦躁的皱了皱眉:「我去。」
「不用,这有干活的。」
她自然的冲我扬了扬下巴。
在这里,儿媳第一次见公婆是要奉茶的。
而现在,她在等我给她端茶。
我默默抬头,两双眼睛同时注视着他。
我很想知道,他是会解释,还是用无数个谎言,继续圆那一个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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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厕所,马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