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正好转录了一个闯关东的山东农民孔庆裕的诉苦材料,孔庆裕的经历里有过给地主做长工(即抗活、吃劳金)的经历,可以给大家分享一下。
我在宾县宁远区的训练班里遇见了孔庆裕,他是该区钟光恩村的住户,我们认识的那天晚上,谈了许多事,从现在到过去,从自己到别人,谈得很夜深。窗外下着倾盆大雨,他以痛苦、恨、错综复杂的感情,向我诉说了下面的一些遭遇。
孔庆裕原是山东人,从九岁起就在家乡给财东家放猪,十一岁放马,十四岁扛半拉活。天天叫即起,撑灯还捞不上做吃的干活,一年还糊不住各个的嘴,没法,就在民国二十年的正月,同父亲孔宪五,二哥孔庆银,五哥孔庆风,七弟孔庆发,一行五人来投奔关外松江省珠河县四哥孔庆知处。孔庆知有二马一驴一车,租侯东家的地种。于是哥儿五个和老爹就租了侯东家十五垧地种,并借给一千五百元买吃粮和籽种。问他多少利钱他却说:「咱一东一伙先用着吧,秋后再说。」
侯东家有地一百五十垧,好几虎窝棚(?),除了出租地外还倒腾粮食,柴草、猪马,行市贱往里收,行市贵往外卖。同时又放大头利(即高利贷),球河街里一带的老百姓称他为「侯扒皮」。
孔庆裕哥儿五个再加上老爹,租种十五垧地劳,力有余富,向侯东家多租几垧地他不答应,他说:「若要多租我就不招。」向别人在租进几垧种他也不答应,于是余下的劳力就给他干活。每天天不亮就上山锯树木,拉回来劈成子,捆成捆,一挑一挑的给侯东家送去。春天卖零工,人家给四毛,他给三毛,地人家给八毛, 他给六毛,割地人家给一元一,他给一元,若不给他干他就抽地。秋后拔炕、抹墙、扛场(卽打完场把粮食往家扛)是帮工,不给工钱,平日送信跑道,婚丧喜事搭忙也是帮工,过年过节还必须提着点心冰糖,或是板鸭大海米去瞧看东家。
哥儿五个和老爹,仍和在关里一样,天天鸡叫即起,撑灯还捞不上吃饭。拼命干也糊不住半饱。到七月, 地里庄稼一片绿,谷了齐眉,苞米粒子已瞪(?)的了,一家六日盼着今年是个好年成,那知白露的那天早晨,东半拉上来了一股子云,一忽儿天色变成黑白胧胧,再一忽儿就嗦的下起大雹子来:整整下了一头响,黄豆谷子全被打得躺下了。老爹的眼泪雨点似的落下来,想要收拾地又没人乎,哥儿几个被侯东家叫去垒猪圈了。结果十五垧地统打了十四担粮食。九月十五打完场,十月初三侯东家就指斗要粮。一早起来,老爹就东头顚跶到西头,西头颠跶到东头,借来了几斤白面,一小鸡。快响午的时候,侯东家迈着四方步子来到孔庆裕家里。孔庆裕战战兢兢的朝炕上放饭桌,端上烧酒白面饼。小鸡熬粉。吃饭的时侯,老爹畏畏缩缩的说:「侯东家,庄稼雹子打了,地里打不出粮,租子交不上,除给官家拿花销外,余下的着全给你老送去好了。」东家一边啃翅膀一边抢着说:「租子交不上可不行,雹子打你没打我。」于是他就算起来:十五垧地二十石租子,春起借一千五百元,加六分利,共二千四百元。当时最高的利是四分五,侯东家说:「钱是人家叫放的,人家要六分利咱也只能照六分利收。」孔庆裕还不起租子和钱,侯东家就把孔庆裕的二马一驴一车一折合,还差二千四百元(第二年才还清)。孔庆裕的十三岁的小兄弟看见车马被赶走,就抱着爹的腿放声哭起来,并断断续续的说:「爹,咱家啥也没有了。」之后,老爹整整哭了八天,四哥七天没有吃饭。阴阴惨惨的饿过了冬天,侯东家把地抽回另租他人了。
第二年哥儿几个分头去给人家抗活,孔庆裕到珠河东(应该是地名?)!给郑学文吃劳金,郑学文有地五十五垧,一年一百五十元劳金钱,啥也不管。正月十五上工后就上山打柴火。拉柴火,劈柴上垛。化雪后倒粪,送粪,收拾地场子,据地、种地、(?)地,拿大草割小麦、收拾场院,割线藤,拔白菜萝卜,脱胚盘炕、抹墙,割本田、拉地、打场、扛场、挑水、割草、喂马,饮牲口……无事不做。到七月二十五,孔庆裕得上了伤寒病,躺炕上啥也不能吃,浑身发热,脑瓜痛得抬不起来。郑学文气凶凶的跑到下屋,对孔庆裕说:「吃起来几大碗的往肚子里倒,干活起来就有病,看你这贱身子有多娇贵。眼下地里正忙着拿大草,你装病躺炕上不起是心眼。孔庆裕用一条胳臂撑住炕沿,想挣扎起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又使他创下去,一年的劳金钱治病吃药花了。病好后又给郑学文补了十四个工。腊月下工时,身上还是一套破夹袄,连帽子都没有,忙碌了一年啥也没捞着。
来年正月,孔庆裕就投奔木兰李作舟家,李作舟是他在山东时拜认的干老,有地十五垧。孔庆裕在他家卖一年长工,吃二年劳金,积下了几个钱,到康德七年的腊月。化了三百元在宾县新店娶了一个媳妇。老丈人因闺女岁数小,不愿意闺女嫁走。所以孔庆裕也没有回到木兰干老处。就留在新甸老丈人家了。老丈人家里很贫寒也给别人抗活,孔庆裕本想也找个主抗活,但他又寻思:「抗活,吃劳金,租续地,打九岁起一直到如今,自己捞着个啥。当牛做马,累死累活的干活,还赔了本。」于是老丈人设法给他借了几个钱做小本,孔庆裕就挑个小挑,卖个小鸡和鸡子。春天卖个青菜。夏天卖个鱼。秋天卖个土豆,从(?)挑到新甸,来回三十六里地。过年媳妇添了个闺女,半饿半饱混了三年,挣来的钱养活不了三口人。到康德十一年的二月间方正东、柳其风来(?)招工,给方正东的日本人修道挑土,柳把头说一工能挣三十元,孔学裕就寻思:「修马路的小壕沟,三尺宽,底口一尺五,深三尺三,六毛钱一米远,一天能挖十几米远,可挣十二元。」为了多挣钱,孔庆裕不管死活就报上了名。打了保证,领来三十元。到了方正东。情形和柳把头说的完全不一样,是修大水壕。工钱一天一元四毛,除了扣去八毛钱的饭钱。还剩「六毛干了六个月,没约一个钱,日本人和把头边天天拿着鞭子在屁股后面抽。没法。偷跑回来,连院上睡觉盖的麻袋也没来得及拿上带回来
刚回到新甸,在街上就碰上了(?)板站北的区长刘云系,刘有三十余垧地全部都出租,三个老婆。前二个月,刘区长的兄弟刘二赶车去新甸卖黄豆,走至当河桥,太阳二杆子高,车马被胡子劫走,刘风长问刘二什么样的人劫的,刘二说是个山东人,说起话来楂呀楂的。刘区长把新甸,椒板站两个地区的山东人都抓起来审问过,没审问出什么。这回刘区长碰上孔庆裕,刚好孔庆裕也是山东人。说起话来楂呀楂的。又住在新甸。从前又常跑新甸到柳板站的道条道。因此就说他的车马是孔庆裕劫的。孔庆裕连家都没赶上回,就被抓到柳板站警察所,带上手铐,用宽皮条拍了卅几下,背上,胳臂上的皮都裂开了口。后又把辣椒水从鼻子嘴里滋进去,辣的险不住。连头发根里都冒出了血,才押进笆离子。押了一个多月。刘区长给孔庆裕家携了个信,说孔庆裕偷了车马被押在笆离子,叫他家拿钱来购人。孔庆裕的老丈人拿不起钱,孔庆裕就被刘区长判了六个月罪,送到哈尔滨模范监狱。
孔庆裕的媳妇在家,把仅有的一件小棉袄,一条破夹裤卖了度生活。后来没东西卖了,母女两人就拉棍捧瓢的到各家去要饭,饿得面黄饥瘦皮包骨头。
六个月期满,孔庆裕在模范监狱长了一身疥疮出来,问到家里,不几天,小闺女也传上了疥。全身烂的没一块好肉,连眼睛都封口了。烂了足足一个月,小闺女就烂死了。孔庆裕的媳妇哭得死去活来三回,后来就得上了羊癫疯,直到现在也没好。
康德十二年的三月间,孔庆裕就领看媳妇和邻居王长山赵禄等人从新甸转到山里大石头沟(即现在的钟光思村)去开荒,这时雪还齐到膝盖。用镰刀割草,搭草棚。手都冻裂了口,裂口像个大眼睛,流出的血立刻就冻上了。割完篙草就用耙子搂,然后再用镐头刨地。每天都吃山茶稀粥。正刨的时候饿得没法了,放下镐头就卷青蔓茶和野葡萄紫吃。这一春天,孔庆裕刨了七亩地,积了六亩地苞米,一亩地萝卜,白茶,土豆。正到割地的时候,财神庙的警察来(?)户,不准种此地,还要烧房子。孔庆裕就紧忙割下苞米,捞下穗,用苞米杆盖好堆在地头上。白菜萝卜也下了地窖,后就领着媳妇下山了。满洲国倒台,孔庆裕就领着媳妇上山,一担点苞米一粒不剩,三石嚼苞米剩下三斗,三千斤萝卜剩下一千斤,二十棵白茶剩六棵,八百多斤土豆一个没剩。孔庆裕看了心里难受。流下眼泪来。但他仍想:「满洲国倒台。口子总有指望,再然一熬吧!」于是来年又刨了三亩荒,镐头重,把手都摔出了血,汗水直顺着脸旁往下淌。连去年的七亩一共是一垧地,秋天打了六担粮没出荷,没拿花销,刚够吃,日子才有一点起色。九月间实行土地改革后,穷人翻身孔庆裕分到了一垧半地。到九月末,胡子李清云除到了财神庙。李清云是马家岗的,有官地二十六垧,四马一车,地全部出租,刚实行分地分房时,他就把光复后他所组织的保安队拉出去当了胡子,到处杀人抢东西,破坏翻身。李青云一到财神庙后,就破口大骂,「好,都跟着八路跑了,你们都是亡国奴。我们是中央军,要把你们这些穷头都杀光。」全村的人在山坡上几天几夜不敢回家,下雨时全身淋得像落水狗。肚子饿了就啃生山饺瓜蛋,晚上睡在山坡上,脑瓜被蚊子咬得起了大疙痕。
孔庆裕也跑到山上,只剩下媳妇一人在家,李青云对其媳妇说:「你掌柜参加八路叫我们打死。你成小寡妇了。」于是,把一杆长烟袋,一变布鞋,二十三只小鸡都抢之一空。
孔庆裕一不赌钱。二不嫖女人,三不喝酒,四不抽大烟,从民国廿年起始租种地一年。后来就抗大活,卖正夫,挑小挑。开荒地。起早贪黑。当牛当马。就了十六年。结果啥也没捞着。不但没捞着。还赔了二匹马一头驴,一辆车,一个麻袋,一件小棉袄,一条破被罗,一个小闺女,一担黏苞米,二石七斗晒苞米,一千斤萝卜、十四棵白茶。八百斤土豆,一杆长烟袋。一双布鞋,二十三只小鶏。
孔庆裕的诉说。告诉了我一个铁的道理,「地主恶霸便是病」。从关里到关外、从珠河到宾县。哪里有地主恶霸,哪里就没有农民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