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出生开始就住在下面这样的筒子楼里。
幽深,潮湿,阴暗。
从1989年一直住到1998年。

要说最大的感受,应该就是屈辱。
一整条走廊,差不多十几家住户,没有自己的厕所。
只有走廊尽头有一间公共厕所。
也只有走廊尽头有一个公共的水龙头。
所以一大早会有很多人在唯一的厕所门口排队。
有的小孩子憋不住等不及,所以家家户户都有当做便盆的痰盂。
孩子拉在痰盂里再去厕所倒。
有时候图方便会倒完直接在厕所门口的盥洗台冲洗痰盂。
而这经常会成为各家吵架撕逼的导火索。
我就清楚地记得我妈曾经面红耳赤地和另一个邻居争吵:
“这是人洗菜的池子,要进口的,你在这洗大粪,怎么不直接吃大粪去。”
说起来还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小时候还给我发过糖。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很窘迫。
就是那种“那还能怎么办呢”的窘迫。
而且你不说也不行,因为确实要洗菜的。
就是困顿造成的集体性的不体面。
另外就是奇怪的户型体验。
我们家分到的是公司的两间对门的房。
每间房差不多就十平米左右。
靠院子的那边,摆了两个沙发,一张桌子,几张板凳。
靠马路的那边,摆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紧挨着床的办公桌。
没有厨房,所有人的厨房就在走廊里。
所以每到饭点,走廊里就烟雾缭绕,根本没法站人。
妈妈在烟雾里汗流浃背的炒菜。
我蜷缩在床上,把腿伸到办公桌的下面,在狭小的空间里写作业。
那时候每家的灶台下面就摆着一整排的蜂窝煤。
那是孩子们玩闹的玩具,也是吵架时互相伤害的秘密武器。
我就记得有一天有个孩子骂我妈,骂的很难听。
我去他家门口,把他家蜂窝煤全砸了。
砸的一块都不剩。
然后他妈妈回来只是看着一片狼藉叹气。
说好不容易攒的钱买的新鲜蜂窝煤,又全没了。
没有生气,也没有责怪。
就是一种淡淡的无奈。
我后面才知道他父亲很早生病去世了。
他妈妈一个人养他。
当天晚上他家吃的只有一盘清炒黄瓜。
因为没有煤。
我当时没有任何复仇成功的快意。
只是觉得有种莫名的失落。
然后夏天晚上睡觉也是个难题。
因为靠近街道那边,虫子太多。
蟑螂就不聊了,太平常,家常便饭。
空调是很难用的,一是因为贵,二是因为本来筒子楼就潮湿,开空调人夏天更容易生病。
于是只能开着窗户睡觉。
夏夜里,各种虫子从纱窗缝隙里爬进来,在床上蠕动。
有时候睡着了脸上痒痒,伸手一抓是一只大蜘蛛。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飞进来一只巴掌大小的螳螂,把我吓一跳。
然后你会很讨厌别人来你家玩。
因为家实在太小了。
很长的时间里基本上就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住在哪,搞得好像很神秘。
老师家访也是问了好多次才找到我家。
坐在那破旧的沙发上时和我爸聊天时,我整个人感觉比考了0分还要如坐针毡。
98年以后我爸学校分了房,最终就搬了出去。
现在看来就是很普通的居民楼,100来平。
但对当时的我来说震撼极了。
有自己的厨房,自己的厕所,自己的卧室,自己的床。
有空调可以吹。
有抽油烟机。
有电脑。
甚至有个阳台。
我在阳台上赤着脚来回踱步。
心想咱家这回是发财了。
但实际上,还是有很多老邻居没有搬出那栋筒子楼。
我后面回去过几次,还能看到他们的生活还是老样子。
阴暗,逼仄,绝望。
也不知道说什么,只知道看着。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很多年了,可能二十多年了。
我经常在梦里梦见那条幽暗的走廊。
也谈不上噩梦,里面没有鬼。
就是看不到尽头的黑。
淡淡的潮湿的味道。
还有尽头走廊传来的厕所臭味。
我就那样站在走廊里,来回地徘徊。
像一个被困在记忆里的地缚灵。
我去年10月的时候,又专门去了一趟。
很难说清楚那是什么感觉。
因为既没有亲热的父老乡亲。
也不存在衣锦还乡的成功人士。
只是拼凑记忆碎片的普通老鼠。
回去看自己曾经受难的地方。
没有任何想要得到的情绪。
我走上楼梯的时候那种阴寒的感觉就传来了。
让我几次在楼梯上徘徊,想要放弃。
也是怕晚上回去做噩梦。
住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搬走,小部分就死在了这里。
癌症啊,白血病啊,脑瘤啊,林林总总。
人的死法总是五花八门的。
我最后一次走到走廊里,发现一些细微的格局已经变了。
有的相邻的房间被打通,变成了大一点的房间。
走廊的尽头不再是厕所,而是一个向下的楼梯。
我有种微妙的心情,想看看住在我家的人现在是谁。
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一家人。
也很希望最好根本没有人。
没有人应该受这种折磨。
等我走到最后时,我大概清楚答案了:
我居住过的那两间房,被新鲜的水泥砌上了。
不知道是和旁边的房间连在一起,还是就是彻底封存。
具体是什么情况不知道,我对着一面墙默默站了很久。
记忆的碎片在这里停止了运转。
我再次走下来时,脚步很轻快,心情也谈不上沉重。
就是复杂。
因为我能去的地方,也只是另一间大一点的房子睡觉。
房子大一点小一点,已经很难让我产生反应。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再也不用回来了。
已经没有必要了。
那条满是烟火和邻居身影的走廊。
就埋在记忆最深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