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走的时候,外婆说了“终于”这个词。
她打心眼这么觉得,说给孩子们,也说给自己的晚年。
外公抖了差不多十年。外婆、舅舅和我妈他们照顾了十年,喂饭、擦身体、上厕所……
帮外公翻身要十秒,扶他起身要一分钟,调整到合适姿势要三分钟。
那个院子,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从屋里到厕所,花的时间比外公都少,不用两个人搀着。
千八百次,外婆说,每天晚上要千八百次帮外公,从这个不舒服的姿势调整到那个也不舒服的姿势;还有三万个白天的千八百次。
——终于,所有人如释重负。
其实外公也觉得拖累人,几十岁的人不能自己吃饭走路睡觉上厕所,没有尊严。
伴随帕金森的衰老并不像岁月那般漫长,反而十分凶猛,犹如一场大逃杀。
它杀死行动能力,肢解肉体凡胎,剥夺自由和体面……
在外公的“千八百次”麻烦别人的同时,他也千八百次用按摩锤猛敲自己,以头颅撞墙磕地;那绝不仅仅因为痛苦、不舒服,更因为麻木
——他想唤醒自己的感知,哪怕是对疼痛的感知。
更早几年前,谁也没有意识到那头怪物的迫近。
退休的外公,身心都只觉得疲惫、不舒服。小诊所和县城医院查不出个所以然,大家只好安慰他“只是年纪大了”。
直到不抽烟不喝酒的外公开始频繁摔倒,不自觉的颤抖越来越厉害……孩子们商量着“去大医院吧”。
外公拒绝,他不肯,后来我们才得知:我的另一个外公,就是外公的哥哥,当年去了某某大医院,再也没回来。
他怕,怕再也回不来。(没有人不怕吧)
外公还是被舅舅和我爸他们开车带去了大医院,旁边宾馆开个房间,这个科看完等检查,那个科看完没结果,转来转去,终于轮转到一个专家诊室:
“让他自己进来”,白头发比外公还多的老大夫说,“别扶他。”
外公颤抖地走过去,坐下来的时候,大夫心里基本有了结论
——帕金森
外公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们第一次听说这个后来“绑架”了全家生活十年的外国名字。
十年,外公不自觉的抖动越来越厉害,自发的行动越来越难
十年,外婆的静脉曲张越来越严重,躯干越来越佝偻
十年,舅舅家的表妹越长越高,她不懂自己的爷爷怎么那么邋遢、笨拙,性情古怪、喜怒无常。
十年,我在外上学很少回家,每次回去外公抱着我哭,骂外婆、舅舅还有我妈他们。
亲戚邻居包括外公自己,没有人可以说他们不好,我更不配。
外公用僵硬的大臂甩动小臂,让手掌击打到自己的额头,“娘诶,他们都嫌我拖累,你把我带走吧。”
他痛恨地用意志力的强硬、偏执和狂怒,却怎么也驱动不了颤抖、僵硬的身体,哪怕只是作为生物最原始饮食和便溺行为。
谁都知道,但谁也没说过,外公怕死,不想死。如果拖累家人、用情绪操纵他们是唯一释放生命力的方法,他就会痛苦地把这种力量发挥到最大,只为表达“我还活着”。
都受罪,都委屈,都无奈,除了外公自己还有外婆,子女们谁也没有抱怨过。
可能这就是中国人面对痛苦的本能——活着,直到精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