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董仲舒“摆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被西汉统治者采纳后，中国文化习俗摆脱了原始的祖先崇拜状态，至少实物贵金属陪葬、血腥的人殉受到主流的否定，取而代之的是儒家生死观。
而2004年8月扬州市出土的刘毋智墓中，就包括了25枚贴金陶质冥币，说明早在西汉初期，中国主流文化习俗中就有冥币的概念。
它充分体现了儒家“生死有别”的观念，符合“明器”之道——这表明以儒术立国的西汉人，初步摆脱了殉葬与来生的原始观念，冥币的目的更多地出于哀思与祝愿，而不是“收敛现实财富去异世挥霍”。
由此发展而成的冥币冥纸，逐渐形成了一整套完整的规程，烧纸仅是超越时空、缅怀先人的一套程序载体，是中国人认祖归宗仪式中的一环。
在整个祭祀活动中，烧纸从来就不是最核心的一环，伴随而来祭祀仪轨才是。
你管这叫封建迷信，是不是过于狭隘了？
南通禁止冥币事件：认不认祖宗还需看情况
❶ 今年清明不烧纸
2024年3月26日，在距离清明节仅9天的日子里，江苏省南通市民政局与市监局联合发文称，为了倡导文明祭祀、净化城市环境，特在全市范围内禁止制造、销售冥币纸钱等封建迷信殡葬用品。
为了把通告的美好出发点传递到每一个瑟瑟发抖的南通人，通告还宣称，对于违反规定者，处以“没收+重罚”的联合执法套餐，严重的将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有人说，南通市有关部门打响了移风易俗的第一枪，角度还汤姆很刁钻。
但遗憾的是，通告中没有说清楚，禁了封建迷信殡葬用品之后，可有弘扬社会主义价值观的殡葬用品予以替代？
往大了说，祭祀祖先这块传统文化的高地，你不占领，自然有妖魔鬼怪或虚无主义去占领。
往小了说，所谓家族传承、伦理道德，究竟是要裱起来挂墙上，还是应该当坛坛罐罐砸个稀巴烂，需要一个统一的说法，否则可能产生思想上的混乱。
毕竟，人可以没后代，可都有祖先呐。
一天以后（3月27日），南通市民政局社会事务处一名工作人员回应称，已经看到网上的反馈，然鹅：
是否合理或者更改，还要视情况而定。
See？任你民声鼎沸，有关部门不动如山。
这神情姿态，像极了钟小艾轻描淡写地评价梁璐父女打压祁同伟的事件：
权力小小地一任性，就让一个大好青年的理想抱负随风而去了。
我掏出手机仔细核对了一遍归属地，确认不在江苏南通后才敢喘口大气。
当时我害怕极了，生怕一群大汉大吼一声扑上前来，连“我是来烧纸的，你们要干什么”都不给说，直接把我扭送有关部门。
——权力小小地一任性，认不认祖宗这件事，就得集体研究后才能决定。
❷ 传统文化还是封建迷信？
客观评判南通事件的先决条件，是要确认一件关键问题：
延续了上千年的烧冥币祭祖活动，究竟是传统文化还是封建迷信？
持“封建迷信论”者认为，承认冥币意味着承认地府轮回，意味着人去世后还得拼子孙供奉，这不但是宗教的庸俗化，而且是社会价值观中的糟粕。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例如《新唐书·王璵传》曰：
汉以来葬丧皆有瘗钱，后世里俗稍以纸寓钱，为鬼事。
这也得到了考古界的诸多佐证。
例如2004年8月扬州市出土的刘毋智墓中，就包括了25枚贴金陶质冥币，说明早在西汉初期，中国主流文化习俗中就有冥币的概念。
更重要的是，墓主刘毋智是吴王刘濞的亲属，身份尊贵不差钱，完全可以用真实的钱币陪葬，但与同期出土的其他墓地一样，该墓的冥币材质以陶、木、土、铅为主，辅以贵金属（金、铜）点缀。
这一点，充分体现了儒家“生死有别”的观念，符合“明器”之道——这表明以儒术立国的西汉人，初步摆脱了殉葬与来生的原始观念，冥币的目的更多地出于哀思与祝愿，而不是“收敛现实财富去异世挥霍”。
而这个时候，佛教等宣扬“轮回”的宗教，可还没有传入中国呐（注：佛教是东汉时传入中原的）。
从逻辑上说，你认为冥币的流行是传统习俗还是封建迷信？
直到魏晋南北朝期间，随着造纸术的成熟，瘗钱文化转化为纸钱文化，当时的纸钱直接陪葬于墓内，是瘗钱的替代品。
在丧葬及祭祀过程中焚烧纸钱的习俗，则迟至唐玄宗期间才出现。白居易有诗云：
乌啼鹊噪昏乔木，
清明寒食谁家哭。
风吹旷野纸钱飞，
古墓垒垒春草绿。
此时的纸钱通常以黄纸为底，用木槌击打空心的凿子，打成“剪钱”与“印钱”两种制式。
但两者又有着严格的区别，并不能被简单定性为供逝者在阴间使用的钱。
其中，剪钱通常是六个孔，用于送葬时散于沿途路口，寓意打点各处鬼门关的剪径鬼魂，因而又叫“散路钱”，目的是使得逝者不受打扰；印钱上通常打出奇数个孔（常见的有三孔、七孔、九孔、十一孔），用于给去世先辈烧纸零用，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冥币”。
而让黄裱纸成为“纸钱”，必须经过打孔、烧化等严肃程序，其中有着深厚的文化渊源。
相关的解释大致有两种。
第一种说法是，烧化纸钱意味着沟通阴阳二界，先人收到烧化的纸钱很高兴，就会让纸钱/纸灰飞过头顶，并保佑后人。灰飞腾空越高，预示着越吉祥。
而黄裱纸以嫩竹为原料，纸张密度小、燃点低、焚烧过程中收缩卷曲，是制作纸钱的理想原料。但黄裱纸容易板结，燃烧不充分，因而需要打孔，使之充分燃烧，并借助热空气升空。
第二种说法来自于人类学家Fred Blake在《中国人生活世界中的物质世界》中的考证：
公元621年，唐高祖李渊对铜钱的股价方法进行变更，即不再以单一铜钱的质地、净重为价值判定依据，而是强行规定以缀连成串的缗钱为基数，根据整串钱的质地加权估价，这就是外圆内方的制钱雏形。
至公元9世纪，民间盛行以凿孔草纸仿制缗钱送往阴间，作为远距离输送与交易的信用凭证。
根据这一说法，没有打孔的黄裱纸只能称为“黄布绢”，以专用凿子打孔的才是“纸钱”。
纸钱制成后不能随意烧化，必须在葬礼及祭祀中伴随着严格的礼仪。
例如纸钱整理完毕后，需要写好包财清单，列出逝者名讳及社会关系，其实是强化认祖归宗的血脉传承。
例如包封不能倒着烧，不能用棍子乱捅，其实是让祭祀者更关注于清单文字，强化缅怀的仪式感。
例如烧化仪式应当跪坐而不是磕拜，这其实是汉族古时的居坐之礼，下坐者上身挺直，以示庄重，以示与逝者（通常是长辈）郑重地汇报现状、聆听先人教诲与庇佑。
…
总之，烧纸的核心目的，从来不是看重烧化物品的实际价值，更不是逼着活人为死人送钱（否则有条件的就会殉葬真金白银，而不是纸钱），而是超越时空、缅怀先人的一套程序载体，是中国人认祖归宗仪式中的一环而已。
在整个祭祀活动中，烧纸从来就不是最核心的一环，伴随而来祭祀仪轨才是。
你管这叫封建迷信，是不是过于狭隘了？
❸ 文化输出与经济效益
众所周知，随着我国经济的发展与社会的进步，向海外传播中国文化，是构筑新时代自信的必然环节。
然鹅很遗憾，有关部门花大力气推动的各种尝试进展缓慢。例如若干年下来，孔子学院从500多所下降到100余所。
但总有一些无心之举，却引爆了歪果仁的热情。
例如通过TikTok火起来的短视频，例如在海外攻城略地的网络小说，例如被五大洲人民群众力捧的：
Ancestor Money.
（祖先钱）
2014年6月，一本名为《修真门派掌门路》的玄幻小说在起点上线，受到众多读者追捧。同步更新、阅读的海外读者对“家族传承修仙”的卖点甘之若饴，并在延伸阅读/补充背景资料的过程中挖掘出了“冥币”的神奇操作：
原来在现实中，中国人习惯于烧纸钱，联络沟通祖先的意志，让对方在异界过上好生活的同时，也有闲暇与能力庇佑后代、获得好运/机缘/神秘力量，最终实现双赢。
这个脑洞大开的说法激发了老外的兴致，因为它是如此的自圆其说，更兼有win-win的美好愿景，不妨试上一试？
对于无法证伪的事情，人们试过之后就会自由心证。例如不断有人分享烧纸之后的正反馈，包括但不限于祖母托梦、彩票中奖、考试顺利…
于是，烧纸祭祖成了一门显学。甚至于，为了达到更好的烧纸效果，大量网友开始组建互助小组，探索土洋结合的仪轨。
神秘学爱好者的推波助澜，很快让冥币在海外出圈，更多对中国的传统习俗和神话故事感兴趣的人，试图系统地了解和体验中国的祭祀仪式。
例如传统的万圣节就是祭祀逝者的节日，过去人们常摆放鲜花、蜡烛、照片等物品寄托思念。但现在有专为逝者使用的钱币，老祖宗想什么就买什么，瞬间实现阴间财务自由！这个概念简直太酷啦，不比中世纪的“赎罪券”强一万倍？
更有部分外国人，深深地被印制精美、技术拉满的冥币吸引住了，认为是充满异域风情和悠久文化沉淀的艺术品。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看法是对的。
例如2015年12月，一家名为翊翔文化（Q154694）的公司冲刺新三板，公开转让说明书上写着，公司主要从事民俗文化用品的研发、生产、销售，主营产品为冥币。
公开转让说明书上还披露，公司斥巨资引入节能减排打印机及热熔薄膜油墨设备，并自主创新研发了天然纸着色、染料连接料技术等专利，总之就是“技术精益求精，产品美轮美奂”：
公司已经上线投产200多种产品，产品还远销新加坡、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2013年至2015年1-9月，公司分别实现营业利润3227.4万、3757.21万、3999.6万，净利润从2013年的173.06万增长到2015年前三季度的498.48万。
翊翔文化位于广东省汕头市莲下镇，是清末祭祖用品的重要产地，也是南派殡葬文化的典型代表。与之对应的河北雄县米北庄，则是北派殡葬产业的重镇。这里方圆数十个村庄、数万人都从事殡葬周边产业，年产值达数十亿元。
尤其是，近年来由于有关部门倡导移风易俗，米北庄一方面与时俱进，从原料选取、工艺革新、安全环保等角度进行了工艺改进，另一方面则通过亚马逊等电子商务平台，拓展了海外业务。
一项研究表明，米北庄殡葬产业，垄断了海外冥币市场约90%的份额。
与大众先入为主的想法不同，海外冥币走的居然是“高大上”路线，其价格通常是国内售价的30倍以上。
例如国内乡镇级零售终端出售的一刀冥币（1000张），价格大约是3-4元，同期亚马逊平台一份冥币（480张），售价高达16.99美元（约合人民币110元）——就这还得抢购，否则在重大节假日随时面临断货风险。
在新冠肆虐时，海外冥币市场迎来爆炸式发展。老外们甚至焦虑不已：
一方面是听说中国人烧冥币都是成捆成捆的，恐怕会造成冥府的通货膨胀；另一方面是中国人烧了上千年冥币，本国这是“输在起跑线上”，得加大力度弯道超车…
当然，也有海外“有识之士”看上了冥币市场的发展潜力，试图推出更符合本国口味的本土化冥币。但来自中国的天地银行岂能坐视不管？供应商立马推出了不同版本的外汇券，原汁原味、中西合璧的都有，主打一个文化的无缝隙交流。
2023年4月，《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胡克非发布了米北庄特稿，引发众多主流媒体记者的跟进调查。某财经媒体发文称：
近年来，米北庄的转型探索既有“白事转红事”的困顿与阵痛，也有“国内转海外”的积极经验。有关部门需要深入调研，引导产业发展，而不应该一刀切地关停并转…这是一门关系到众多家庭生计的大事，也是向海外弘扬中国传统、推动文化交流的途径之一。
我认为，这就是一种文化自信。
❹ “管”与“放”的边界
在2016年“房地产复兴”的历史进程中，上海、苏州等城市房价迎来史诗级暴涨。但极少有人关注的是，这些城市的墓地价格，涨幅远超房价。
例如浦东某墓地亮出了“均价9万、20年缴费周期、70年使用权”的苛刻条件，单价超过了内环新房的房价。
2023年4月，上海嘉定区的松鹤园公墓，价格已经达到76万元/平米，是汤臣一品、翠湖天地等豪宅单价的2-3倍。
在此期间，有关部门没有讨论“墓地调控”的现实问题。
不得已之下，有部分上海、苏州市民悄然奔赴崇明、南通（包括下辖的启东、如皋等县市）等地，购置偏远地区的商品房存放骨灰盒。
而发现真相的同小区住户盛怒之下，四处奔走住建、民政、GA等部门，要求一个说法。
但最终，此类事件的处理结果秘而不宣，无疾而终。
令人疑惑不解的是，在“阴宅入侵阳宅”的事件中，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南通市有关部门，却并未发表“引导公序良俗”的示范性指导意见。
反倒是在2024年清明来临之际，当地有关部门重拳出击，发布了禁止制造、销售冥币纸钱的新规，并在挂上热搜后还倔强地表示“是否更改需视情况而定”。
全国人民，惊诧莫名。
甚至连央视都看不下去了这个莫名的“一刀切”指令，通过社交媒体严肃地指出：
焚烧冥纸只是祭扫中的一个环节，谈不上是封建迷信…城市管理是系统工程，要讲法规，也要看传统习俗、世情世理。
也许在南通“有关部门”看来，在近期“纽约市新泽西镇管道煤气爆炸”、“加州雅江森林大火”等突发事件的压力下，“一刀切”地禁烧冥钱，实际治理效果很好，真正做到了：
防范于未燃。
至于人民群众的看法…大家咋就不体谅有关部门的初衷呢？
这架势，颇有一种“为了让你不出门遭遇车祸风险，特意打断你双腿”的美。
更妙的是，该通告并不是有关部门“拍脑袋”的想法，它存在法律依据是1985年执行的《关于殡葬管理的暂行规定》，其中就提到：
严禁生产、出售和使用丧葬迷信用品。
而在1997年，该《暂行规定》经过如下修订：
禁止制造、销售封建迷信的丧葬用品。
这规定就很有中国special colour：公开生产与销售是不允许的，但家庭与个人使用似乎是不追究的…
例如3月27日央广网记者采访南通市民政局时，某负责人据此侃侃而谈：
我们是从精神文明建设、环境保护的角度依据相关法律法规来推进这个事情，当然选择在清明时节这个时间点，确实容易引起老百姓的一些误解…
老百姓有些议论，可能是没有吃透（文件）或者是我们没有解释明白，但和老百姓慎终追远是两回事，没有必然的联系。我们是从市场行为强调禁止制造和销售，没有说（禁止）使用这个环节。
See？在大家议论之前，有关部门已经站在不败的制高点，考虑的只有中赢、大赢、特大赢。
行政执法的口子如金箍棒一般，可大可小、可防可控，真是妙蛙种子吃着妙脆角进了米奇妙妙屋——妙到家了。
当然，还有不少暗戳戳的胖友盯着“违规最高罚款3倍”抠字眼，并引用2024年3月发布的《2023年南通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全年完成一般公共预算收入680.2亿元，比上年增长11.0%；全年一般公共预算支出1180.9亿元，比上年增长2.9%。
我只能说，网友们的心理过于阴暗了，光盯着收入支出的数字，而看不到“财政收入稳步增长、支出结构继续优化”的稳中向好势态，不应该啊不应该。
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原则问题！
——只是苦了清明祭拜的人民群众。
这让我想起了祖母过九十大寿时，有人向她老人家讨教长寿的秘诀。祖母撇了撇嘴，意味深长地说出了三个字：
不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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