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烧纸我之前在知乎写过一篇另外的回答:
爸爸去世三年了。
他去世的头一年,我还比较常见的梦到他,其中有一个梦特别清晰。那个晚上我梦见他在我身边,一直很羞涩跟我谈收入的问题,他一直给我说你有没有三万块钱。我是比较愚笨的一个人,在梦里也一样,直到他说了三四次,我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让我给他搞点钱。我醒来想起这个梦,心里难受。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爸来找我了,只是我自己想他而已。我托我弟(我叔叔的儿子),给他烧了很多很多钱,烧完我弟给我打电话,我感觉心里舒服了许多。
我不知道知乎有多少人亲手埋葬过自己的亲人。那是一种很奇特的经历。我爸去世的那天,是2017年11月6日,他在我怀里咽气的,他走得平静,我心里也是平静。给他烧落气钱(人死后的第一吊纸,我们这里的风俗是三斤六两),给他穿寿衣,然后入殓。整个过程我都很平静,做完法事上山的那一天,我忽然开始慌了。我把落气钱烧的灰包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掉了一粒灰,他就得不到了。埋他的时候啊,生怕棺材偏了他不舒服,生怕土挖薄了。坟墓砌好,我给他烧纸,磕头,我感觉给他做得还算体面,那个时候,有点想哭了。
过完头七,我给他烧纸,顺便烧几支烟。感觉自己给他做少了。
每年过年、清明,我都给他烧很多很多的纸,一边烧一边回忆他生平的某些细节。阴阳两隔,烧纸成了父子间唯一的沟通。也成为他在这个人世唯一的一点温度。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觉得这是一种陋习?封建迷信吗?污染环境吗?我不想用几千年的习俗这样的话来证明它存在的必要。我只知道,作为一个过来人,我还能从烧纸的过程中,感受着别的任何方式无法给与的温暖的东西,它让我感到生为人子,无法回报亲恩的愧疚。也让我感受到生人与死者不能割舍的纽带。纵然血肉消失,音容莫辩,还是让你深深记得,深深眷念。而这种眷念不是偶然的,是随季节,随时光一年年都会在。
年纪越大,越能在烧纸的时刻变得虔诚,变得珍惜。跟九泉之下的父亲简单的说说今年的重大事情,希望得到祝福和保佑,希望他们听到我的思念。
三炷香三个头,心里真的会安实很多。
活着的人不会再活,死去的不会再死。在这样广袤的宇宙里,奔走半生,在亲人的面前,你永远不会孤独。
我觉得那烧的不是纸,那是我们在这个人世间死亡也不能泯灭的香火情啊。
所以南通这个操作,我只能说一生长叹。
这个定义就很离谱,封建迷信殡葬用品。用这样的定义,去描述民众对祖宗亲人的追忆,这是非常不理智的。
因为摧毁习俗和秩序很简单,但别人构建习俗和秩序非常不容易。
去年这个时候我很偶然地看到群消息,群里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让我一时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悲从中来。
清明节老家一直有挂青的传统,祭扫祖坟的时候,给坟头插一个纸幡以示后继有人。坟头挂青越多,越表示家族兴旺。可以说,是慎终追远这个词的风俗化。慎终追远,也就是慎重办理亲人丧事,虔诚祭祀前辈祖先,这是我们民族一个优良传统,从历史的发展来说,慎终追远见证了中国人一直在努力回答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
而中国人对社会治理的本质,从几千年以前,就直抵中心,很难过时,就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八个字,放到今天民族复兴的伟业之上,依然丝丝合扣。祭祀先辈,让我们有文化上的归属,铸造重器,让我们有武力上的自信。显然,只要国家还在,民族复兴的征途还在,“祀”和“戎”就应该还在,必须还在。
然而,那天我却惊悚地看到,老家发生粗暴的“拔青”事件——政府或是村委,不分青红皂白,将老百姓祖坟上挂的青直接拔了。
我仔细看了一下,事情发生的背景,是“上面”出了一个通知,建议不要用塑料,锡箔等不易降解的“青”。然而“下面”却粗暴地将其执行为不允许挂青。
一个小小的通知,从州政府走到基层,就这样变了味。
表面上是因为挂青的问题,老百姓看到的是官僚主义,懒政。
然而我却觉得,最核心的问题,是摧毁与重建。
小小官员,宣读红头,手持令箭。心里面没有半点对人民的尊重,对文化的敬重,仗着手里的一点权,无所顾忌去摧毁老百姓传承下来的东西,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思想去建立一套新的仁、礼的机制,可是他们有的是能力有的是想法去摧毁旧的传统,旧的机制。
这种人和行为像什么呢?
我比喻为这样:在一个缺水的村子,无数先贤想尽办法,掘了一口井,这口井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结果有一天有个当官的听说水可以淹死人,他就把这口井填了。然后给上司报告,自己的治下绝对淹不死人。
用愚昧的政治正确,填平深厚的文化渊源。
他们拔的是坟头上的纸幡,灭的是心灵上的一点奢望。其言行粗鄙,其机心可疑。
我在看到这件事的时候,想到了最近在知乎酝酿了很多次的一个问题,那个问题讨论的是为什么中国在文化输出方面一直很薄弱,相比较日韩,做出的亮眼的东西少之又少。晚上的时候,我想起《诗经·七月》,为什么透过几千年的文字,我们还能感受到西周以前古老先辈一年到头的辛苦劳动,为什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到今天仍然能和我们的生活遥遥契合。
我想,今天的我们,到底应该怎么解释传承?是一代人到另一代人的继续那么简单吗?我认为那应该是超越语言、文字的一种的情感、精神的持续流淌。这种流淌就像水从山巅汇聚深谷一样,会经历无数次变道、沟通,但绝不会干涸断绝,它的前方决定了它必须是不断充盈,不断扩大丰富,才最终浩浩荡荡,波涛滚滚。那些没有来龙去脉被挖断了的水路是永远不能成为大江大河的。一如那些丢了来龙去脉的民族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丢失了名姓一样。
说起来,我今年春节独自在成都过年,过年的仪式感之一就是给父母送亮。
今年又回不去了。放假晚,加上大雪封路,又只能在成都过年。
大年的早上我把菜买好,睡了一觉。起来给我弟转了两百块钱,让他给我爸妈送亮。
送亮,就是年三十是给已故的父母先辈烧纸钱。
我们那里,吃团年饭之前,要先送亮,告知黄土里的亲人们,过年了,我们来看你们了。
送亮没有固定的时间,反正就是在吃团年饭之前,带上鞭炮、纸钱、香烛,跪在坟前,絮絮叨叨和他们说着话,把鞭炮点燃,把纸钱焚烧,就可以了。
我之前写过一首小诗:
香烛纸钱一缕烟,
黄泉俗世两从前。
跪了膝下雪蒿草,
说声今年胜去年。
送亮其实也没有特别的讲究。
看起来只是一套过年必走的形式,做完就回家放鞭炮团年。
不过,送亮也还是有一点点讲究。
那就是送亮的纸钱,一定得是自己花钱买的。
有人可能说了,废话,谁的纸钱不是自己买的。
那就得说到我现在这样的情况了。
如我这般,回不去的游子。
此时此刻,全天下的父母都在过年。那些逝者也都有人牵挂。每一个坟头前面,都有鞭炮的纸屑,有纸钱的灰烬。
而我们这样的游子,父母坟前连一缕青烟都没有,那多孤独冷清。
可能此时此刻,就只有央求亲戚或者左邻右舍,帮忙烧一沓纸。
这沓纸必须要花钱买,“才有效果”。
钱是小事,但一定要自己花钱。哪怕你只给了一分钱,也作数,但不能不给。
烧钱的时候,还要在坟前念,“你儿子托我帮你把钱寄来了,快来领哦。他今年遇到雪灾,回不来,你要保佑他顺顺利利,发大财哟”。类似这样的话。
站在唯物主义的角度,其实送亮和代为送亮显得有些荒谬。
但一地有一地的风俗,一代有一代的牵挂。
即便是面对山水和生死,面对难以跨越的灾难,我们还是能有办法,与黄土中我们的至亲遥相呼应。
人世间,可不就这些许的温暖吗。
有多少人可能就指望这点温暖,在人世间摸爬滚打,为什么要这样禁止呢?
我希望所有有那么一丁点权力的人有那么一点点自知,你不是提灯笼的人,别乱动别人的火把。
发这些通知的人,trouble mak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