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关系里,两个人彼此渗入对方的生活,既是情感的黏合,也是权力的博弈。[坠落的审判]把夫妻濒临失控的日常搬到法庭上,在调查和推测丈夫死因的过程中,探究表面开放、自由的婚姻里被主观与客观的感受严重影响的复杂矛盾。脆弱的感情和敏感的自我激烈碰撞,婚姻即是对彼此的一种审视。

抵达真相的解读
[坠落的审判]关心的其实不是一起离奇死亡事件的真相,而是夫妻感情的存亡。它从一开始就奠定了一个紧张的家庭氛围,然后没多久,丈夫塞缪尔就死在了家门前。接着,妻子成为唯一的嫌疑人被告上法庭。审判的焦点最终变成了夫妻是否互相记恨已久,妻子因而动了杀心。为了验证各自心里的真相,人们对他们的生活细节和争吵作出了符合自己判断的解读。
妻子桑德拉是个有名的作家,正在家中接受女大学生的访问。她们谈到了文学与个人经历的关系。桑德拉总是有意岔开话题,询问女大学生的喜好。此时,楼上传来嘈杂的音乐。塞缪尔虽然没有现身,但他完全借此故意破坏了桑德拉的心情,迫使采访提前结束。接着,他们的儿子丹尼尔从外面遛狗回来时,发现塞缪尔死在屋外的雪地上,头部受到重创。
法庭上的辩论首先从那次采访开始,桑德拉与女大学生的对话被指控为引诱。她是个双性恋,曾有过一次出轨,原因是丈夫忽视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律师想要说明正是她对女大学生的引诱,唤起了丈夫的嫉妒,导致他播放厌女的歌,破坏采访。但女大学生否认了被引诱的感受,认为那只是一种社交吸引。桑德拉则否认丈夫是故意放厌女歌曲干扰她,因为那是他经常会放的歌。当然,这也可能是她为躲避杀人嫌疑而说的谎话。
在此之前,丹尼尔修改过自己的口供,证明父母并没有在案发那天发生争吵。他的记忆和口供是否准确,是否出于庇护母亲而撒谎,警察和观众都很难辨认。
当丹尼尔准备最后出庭作证前,父母极其不堪的一面已经被他知道。他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是真是假,或者代表什么,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人和人之间的复杂正破坏着他幼小的心灵。就在此时,他的陪护人告诉他:“当我们缺乏评判某事的要素,而这种缺乏无法忍受时,我们能做的就是做出决定。既然你必须相信一件事,但你有两种选择,你必须选择。”
这就像是全片的题眼,观众没能得到桑德拉是否杀人的“真相”,但必须做出自己的判断、选择。法庭给出了无罪裁定,但这只是根据对证据链的判断做出的决定,不一定是真相。从头到尾,桑达了没有流露一点杀人的想法。她总是表现得很无辜,很客观地陈述事实。事情的另一面是,众多证据既能指向她有杀人动机,并且丈夫很大可能是死于谋杀,也能指向丈夫极度不满生活现状,有自杀倾向。
这不是真相不可知的消极论调。它所要探讨的只是情感的裂痕。丹尼尔和母亲的关系因为这场审判,从亲密到疏远再到接受,经历了成人世界几乎是日常的爱恨、悲喜。
抵达感受的争吵
抛开法庭的审判立场,回到桑德拉和塞缪尔的日常生活,我们看到的就只是司空见惯的夫妻矛盾。这些矛盾牵涉到个人眼里的真相和感受。然而,真相不能一目了然,感受常常被忽视、被误解。
因此,它们总是成为夫妻或情侣矛盾的由头。旧照片记录了桑德拉和塞缪尔曾经甜蜜的瞬间。他们幸福地迎接了丹尼尔的到来,陪伴他成长。然而,这一切都被应影片开头展现的冲突(音乐充当了丈夫发泄不满和进攻的武器)氛围和塞缪尔的死亡,蒙上了阴影。忘我的兴奋在他们的生活里出现过。然而,渐渐地,他们只剩下激烈的冲突。
当桑德拉和塞缪尔的一次争吵的录音在法庭上播放时,我们看到他们在撕扯谁为家庭、婚姻付出更多,谁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谁更在乎对方、在乎儿子,面红而赤,渐渐失控,从讨论变成争论,再升级为互相指责。最后,当他们扭打在一起时,我们只能听到录音里剧烈的碰撞和嘶吼的声音,想象他们歇斯底里的样子。丹尼尔坐在旁听席上,和其人一起重新认识了他的母亲和父亲。
桑德拉和塞缪尔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夫妻:妻子桑德拉事业成功、专注于自我发展、出轨、理性、情绪稳定;丈夫塞缪尔则事业失败,郁郁寡欢,专注于照顾儿子和家庭,情绪容易失控,把痛苦归咎于妻子和婚姻。父权制下男性的优点和女性的缺点在他们身上颠倒。
这种女强男弱的设置,更重要的功能是将观众的思维从固化的性别视角中挪开:婚姻并不是因为女性的敏感、软弱、猜忌才走向破裂,处在妻子的位置,被认为强大的男性也会变得“不可理喻”。
站在被告席上的妻子既背负着社会对女性的偏见——一个女人拥有男性的品质只会遭遇更多非议;也承载了对男性特质的审视——像男人一样行动的女性是否有助于改善性别和亲密关系?答案显然不是。

导演茹斯汀·特里耶关注的焦点是夫妻的感受,因此模糊了真相,没有明确说明妻子是否是凶手,并且让她看上去很无辜。审判提供的证据除了死亡现场的还原是对客观事实的科学推测,其他两个重要证据——丈夫的心理治疗记录和夫妻吵架的录音,都是用来解读他们的情感。由于导演没有开上帝视角,让我们获得有明确真相的信息。于是,
所有人都必须像丹尼尔一样,在真相不清晰的情况下做出抉择,从各自的立场出发。这个时候,我们必须正视导演对夫妻权力关系的反转。这不仅仅是不把女性放在弱者的位置上去看待婚姻或亲密关系,同时也消磨了女性身上固有的一些特征,让她变成了一定程度上的“男性”。这种情况下,观众以及片中人物如何对待桑德拉,正反映了我们的社会如何规训性别关系。
一方面,桑德拉走出了传统女性困境,像男人一样活着,处理婚姻和家庭关系,另一方面,她又始终是在女性身份的框架里接受审判。作为“受害者”的丈夫,其男性身份仍然左右着大众对夫妻关系应有的状态的理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坠落的审判]探讨了权力关系颠倒后,人们对婚姻中的行为、感受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