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是会吃人的。
当你给猪喂食时,一定要仔细留意每头猪的神情。
如果你发现有一头猪对槽里的食物无动于衷,反而瞳孔上翻,眼白朝下,一动不动地看你时,千万不要对上它的视线。
因为它正在想着如何吃掉你。
1
我从来没吃过猪肉。
这并非因为我是一名素食主义者亦或是有严明信仰的人。
相反地,我非常喜欢吃肉,对于食物临死前的惨状也毫无波澜,我只是唯独不吃猪肉罢了。
原因也非常简单。
我不敢。
我对猪这种生物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小时候,我家里曾经砌过一个猪圈,父亲会往猪圈的食槽里倒一些玉米面混成的泔水,随后便用筷子敲着碗底,「啰啰啰」地喊起来。
不一会,我便能看见猪圈里的那些牲畜发疯般地挤在食槽前面大快朵颐。
那是我对于猪这种生物的初步印象。
彼时的我并没有对它产生什么恐惧之情,相反,我对它们感到非常亲切,见到它们就像是见到了自己的家人一样。
因为这种亲切感,我从小就非常抗拒吃猪肉,无论父亲怎样要求,我都不会对着眼前的猪肉张嘴。
无奈之下,父亲渐渐地便也不再强迫我吃猪肉。
但这种特权只能局限在我身上,除我以外,每一头猪都早已被刻下了命运的烙印。
年关来临,它们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后便会被一柄充满腥味的菜刀开膛破肚、剁掉脑袋。
死前,它们会死死瞪大双眼,旋即猛地看向我的位置,目光隔着无数个时空与我的视线交汇。
我很伤心,却又无可奈何。
最后,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拎起它们的头颅放在屋外,等待着冬天的风冷掉它们的最后一丝血。
寒风凛冽时,我能模糊地感觉到有一颗头颅正透过风雪盯着我,穿过我衣服的纤维,眼神游离在我的每一寸皮肤。
我有些毛骨悚然。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长到了六岁。
某天,父亲像从前一样用货车拉来了许多头猪,然后将它们赶进猪圈,像往常一样将泔水倒入食槽里。
所有猪都蜂拥而上,发疯似的抢夺着为数不多的食物,唯独有一头猪是例外。
那是一头站在猪圈深处的猪,它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和其他猪一样抢夺吃食,而是低下头,眼白朝下,瞳孔诡异地向上翻,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很奇怪,于是把这一幕告诉了父亲。
可当父亲转头看向里面时,那头猪又和其他猪一样低下了头,仿佛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我眼花了。
父亲没放在心上,倒完猪食后叮嘱了母亲两句,随后便驱车离开了。
母亲连连答应,眼皮却有些沉重。
她昨天晚上出去打了一宿牌,此刻困意袭来,所以草草关上了猪圈门后就回屋睡觉了。
正当我也准备回到屋子时,我却突然听见猪圈传来一声声异响。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用手臂摩擦着地面。
我转过头,看见刚才那只不吃食的怪猪牟足力气,随后砰地一声撞开了猪圈的门!
巨大的冲击力将站在门口的我直接撞倒在地,我疼得龇牙咧嘴时,那只猪径直走向我,随后把我压在身下。
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随后缓缓低下头,张开了自己的嘴巴。
剧烈的腥臭味冲入我的鼻腔,大量的口水从它的嘴里流下来,滴落到了我的脸上。
那一刻,我看到了它的眼睛。
那是一种压抑已久、无比贪婪的生理驱动——
食欲。
2
后来的事情我有些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在那头猪即将咬掉我的脑袋时,引擎的轰鸣声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如果不是父亲刚好需要回家取东西,我时至今日也不敢想象那天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我只记得那天父亲发了一场特别大的火,他近乎嘶吼着喊着两句话:
「它敢看人,还敢冲圈撞人,已经留不得了!」
「我今天就要杀了这个畜生吃肉!」
说罢,父亲便开始找出磨刀石,并且让我妈去告知其他人,今天我家要杀猪。
一群人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忙到晚上,直到他们准备杀猪时,却发现白天那只怪猪居然失去了踪影。
猪圈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大洞。
父亲手里的菜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自己也差点重心不稳栽倒在地,幸好母亲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父亲的双眼仿佛失去了神采,他无力地喃喃道:
「作孽啊……居然让这个怪物跑了……」
「猪抬眼望人,是个祸害啊……」
片刻后,他看向我,随即说道:
「儿子,今天晚上你跟我一起在东屋睡,晚上无论听见什么声音或者看到什么东西,都绝对不准离开屋子,听见了吗!?」
彼时的我刚刚死里逃生,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愣地点了点头。
「它这次没吃掉你,以后便会一直盯着你,直到把你吃到肚子里为止。」
说完这句话后,父亲便把我领进屋子里,院子里围着的众人也都散去了。
入夜,我睡在炕梢,父亲紧紧挨着我躺着,眼神警惕地四处张望。
我一开始也有些害怕,但由于实在是太困,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我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喊我。
「儿子……儿子……」
我从炕上坐起身,随后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循着声音的来源,我看向了炕对面的窗户,只见父亲站在窗户外面,他的身子融在夜色里,目光所及,只能看见一个不停晃动的脑袋。
我轻轻地从炕上下来,然后睡眼惺忪地走向窗户的位置。
父亲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我耳中逐渐放大。
他的嘴里不断念叨着几个字,我竖起耳朵,费尽力气才听清那几个字:
「儿子……」
「快跑……」
「跑!」
一阵冷风把我吹了个激灵,我抬起头,随后瞳孔便骤然放大。
父亲的嘴巴僵直地动弹着,他面容惨白,双眼诡异地死死瞪大,脖子上有一处巨大的血腥豁口,脑袋下面空空如也。
那不是父亲,是……一颗头!
细密的恐惧瞬间达到巅峰,我想往后跑,却突然回想起一件更加恐怖的事情。
我睡觉的东屋里,什么时候有窗户了?
东屋里面只有一块镜子。
所以,我面前哪是什么窗户?
那是东屋里的镜子,一块镜子!
我浑身激起一片鸡皮疙瘩,随后僵硬地扭过头。
身后,一只猪像活人一样两脚站立,它嘴里咬着父亲的头颅,头颅轻轻晃动,滚烫的血滴慢慢淌下。
那是白天的那头怪猪。
它随意地将父亲的脑袋甩在地上,然后咧开嘴巴,像是在笑。
随后,它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找到你了。」
我发疯般地尖叫起来。
3
那之后我便生了一场大病,高烧持续几天不退,村里的大夫对此束手无策,即使是开了药也丝毫不见好转。后来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听来的偏方,用酸枣仁和五味子混合后长期服用,我的病情才渐渐有所好转。
但那天过后,我对猪这种生物便出现了贯彻灵魂的恐惧。
即使父亲一遍遍地告诉我那只是个噩梦,我也无法抹去阴影。
我只能将自身全部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别处。
父亲虽然只是个养猪的,但是骨子里却崇尚读书至上,所以对我的教育丝毫没有落下过。
于是,我发疯般地学习、考试,最后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师范类高校,在那里结婚生子,最后远远地离开了那个小村子。
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我父亲,那天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我父亲每次都笃定地点着头。
因为我年纪小,经常看见村子里杀猪的血腥一幕,进而导致年幼的我产生了心理阴影,所以某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将梦里的故事混淆成了现实。
我们家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头猪,也没出现过这种离奇的诡秘事件。
毕竟一只猪先是冲出猪圈想要吃掉我,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自逃出了猪圈,最后像是鬼怪一样出现在我的身后,这也太离奇了吧?
这不就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小孩通过噩梦编排出来的故事吗?怎么可能是真的?
或许吧。
我对于这个回答不置可否,但心里总觉得那不是一场梦。
毕竟我对于猪的恐惧早已根深蒂固,那天的记忆也无法被时间抹去。
即使过了很多年也一样。
无数次午夜梦回,我都能看见窗外站着一只猪,它啃食着我父亲的尸体,满嘴都是血迹,双眼却牢牢地盯着我,慢慢朝我靠近,如影随形。
它也同我一起从那个小村子里逃出来了,像一只鬼魅般跟着我,藏在暗处,藏在我人生的每一个角落,伺机而动。
直到今天,它仍是在想着如何将我生吞活剥。
只待我放松警惕时,一口吞下。
4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吃过猪肉。」
男人顿了顿,继续说道:
「周警官,我有幽闭恐惧症,做完笔录以后能不能让我出去透透风?」
他抬起头,随即看向了我。
我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随后看向这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我叫周醒,市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此刻正在审讯室听对面的男人「讲故事」。
「陈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拿起桌子上的专用笔录纸,说: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你有义务配合经侦查人员进行笔录工作,何况这是一桩如此重大的刑事案件,你更应当将自己所知的与本案有关的全部信息如实告知。」
「你如此大费周章给我们讲了一个荒唐的故事,目的是什么呢?」
「这个故事与本案毫无关系。」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针对我们现在这桩案子,你没有任何信息需要继续交代的吗?」
3 月 26 日,有人报警称穆化县寿光村的养殖户陈占山被人杀害了,尸体被分尸后扔在了其自家的猪圈里。
报案人称,自己原本和陈占山订了一批猪崽在早上交货,但时间到了他却迟迟没有出现,电话又打不通,于是报案人就驱车前往陈占山的家里,到了以后发现门没锁,但家里却没有人,以为是他有事出门后正欲离开,却无意间瞥见了他家前院的猪圈。
「我就在那看那些猪在食槽里吃着啥,然后我走近一瞧,你们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
「是人手,它们在吃人啊!」
3 月 28 日,了解情况后的市刑警支队立刻赶来,在案发现场找到了剩余的尸块。
尸体的头颅已经不成人样,伤口更是触目惊心——大片的皮肉被刀划开后又被徒手撕了下来,经猪群的啃食后面目全非,并且尸体浑身的血都被抽出放干了,按照当时的情况来看,凶手应该是先放血、后杀人,最终将尸体切块扔在了猪圈里。
案发前一晚下了一场雨导致猪圈大多痕迹被冲刷掉,警察更是难以还原现场。
穆化县是个位置偏远的贫困县,县里几十年也没出现过如此骇人听闻的案子,这起案子造成的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市公安局的领导得知后立刻成立了专案组,我也因此来到了穆化县。
抵达现场后,饶是有几十年丰富办案经验的刑警老孙,刚刚见到这一幕时也差点没「哇」地一声就吐了出来。
吐完后,他强忍着不适抬头看向我,说出了一句正在我心头萦绕的话:
「周醒,你觉不觉得这个凶手的杀人手法好像在杀猪一样?」
我们通过技术手段判断出了死者的身份。
陈占山,男,56 岁,职业是个体养殖户,儿子陈铭在县里的希望小学当语文老师。
我们走访了陈占山的社会关系,与县里的民警了解了情况,并没有发现他存在着仇家。他是村里的养猪大户,乐善好施,性格温和,经常会给邻里送东西,在村里是远近闻名的老好人。当初建设县里唯一一所希望小学时,他不求回报地捐了大部分资金,让孩子们有书读,后来又帮助县里建立了青少年之家。可以说,没有他的帮助,村里不知多少孩子仍是文盲。
因此,大多数人对他赞不绝口,不要说仇家,就连讨厌他的人我们都没找到。
可如此残忍的作案手法完全是对死者有滔天恨意,如果不是仇杀,那么究竟是谁会痛下杀手呢?
案件一时陷入僵局,我们准备继续调查被害人生前接触的嫌疑人,随后进行传唤审讯。
第一个调查到的人,就是死者的儿子,陈铭。
他被我们叫到警察局时,第一句话就让我瞪大双眼:
「凶手不是人。」
5
回到此刻,我紧紧盯着陈铭的眼睛。
怪,太怪了。
这种怪异感要追溯到我刚刚接触他的时候。
作为死者生前接触过的人,陈铭是一定会受到我们传唤的。
第一次见到他时,直觉就告诉我这个人有问题。
原因很简单,他太淡定了。
一个人,在得知自己的至亲被分尸惨死时,无论与死者生前关系如何,都不可能做到波澜不惊。
无论爱恨,波涛汹涌的情绪在得知那人惨死的一刻也都会溢出来。
可陈铭偏偏做到了。
他面对我们的问题对答如流,仿佛只是在经历日常的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
正是这种反应,让我觉得心中疑窦丛生。
我觉得他一定与被害人的死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但办案并非是靠主观臆断,而是需要完整的证据链,况且确实存在悲伤过度后人脑进行激素分泌控制情绪的现象,陈铭的反应并不能说明什么事。
可当他真正坐到我面前时,却花费了如此长的时间讲述了这样一桩编出来的荒诞故事。
与其说是供词,倒不如说是一位作家准备出版的悬疑新作。
或者说,民俗恐怖故事?
整体听下来后,我一度怀疑他现在是否需要进行司法精神鉴定。
面对我一连串的话语,陈铭的身子微微后倾靠住椅背,说:
「周警官,我已经很配合你了。」
「针对你的第二句话,我还想提醒你一句。」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无论是刑事传唤还是讯问,公安机关都不能对其扣留超过二十四小时。」
「我会在几个小时后走出这里,当下针对你的问题,我也已经说了足够多的信息。」
我有些不解地回道:
「信息?就凭你刚才说的……」
【荒唐故事】四个字还没说出口,陈铭却先一步打断了我。
「周警官,这并非是故事,这是我记忆里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对你们的破案也大有帮助。」
他眼中充满严肃之意,说:
「杀死我爸的凶手,一定是人吗?」
「有没有可能,凶手就是我故事里那只像人一样盯着你,想要吃人的怪猪呢?」
我刚想反驳,陈铭却自顾自地说道:
「况且,我的话还没有讲完。」
6
陈铭的记忆:
我之所以如此笃定那天不是梦,是因为我不止一次见过那头吃人猪。
它是真真实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许多年以后,已经不是孩童的我又一次见到了它。
我高考后去往离家极远的另一个城市读汉语言文学,大学毕业后又顺利地在当地考取了教师编制。在学校里,我认识了我的妻子苏桃,我们志趣相投,无话不谈,不久后就坠入爱河。
一年后,我们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就此,我彻底在另一个城市扎根,开启了属于自己的第二个人生。
婚后的幸福生活不断冲刷着我曾经的可怕回忆,那个见到吃人猪的惊悚夜晚也如同泛黄的旧照片般渐渐褪去恐惧色彩。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并且逐渐认同父亲的说法。
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存在如此诡异可怖的吃人猪?就算有,这么多年过去也早就应该死了吧?
不久后,苏桃怀孕了,我们马上就要变成一个三口之家了。
我欣喜若狂,只觉得美好的未来近在眼前。
十个月后,一声新生儿的啼哭从产房里传了出来,那声音透过产房的门传进我的耳朵,意味着一个新的生命将要住到我的心中。
护士抱着她走出来,说恭喜我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看着她那张小脸,只觉得自己迎来了新生。
我想抱抱她,可护士却说我的女儿现在体温不稳,需要先住在保温箱里一段时间。
我连连点头,不知说了多少句谢谢。
随后,我带着妻子一起回到病房,安置好一切后同她说起我刚刚看到女儿的第一眼。
「她真的好小好小,只有这么大一点,估计都没有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些猪仔大。」
我比划着两只手,妻子被我逗得轻笑起来。
我发誓,那一瞬间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没有之一。
医院规定家长尽量不要去保温箱看自己的孩子,但我实在是忍不住,便站在新生儿病室门外朝里面看去。
我看到了女儿的保温箱,她静静地躺在里面,我也便放心地长舒一口气。
正当我准备回到病房时,我却突然听到了病室里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揉了揉眼睛,只见女儿的保温箱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黑影。
那身影近乎占据了我的视线,我再一次看去,发现那人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我。
这种眼神像是一条钩锁,将我的灵魂从肉体中钩了出来,然后在我人生的光阴中穿梭,直到回归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才停了下来。
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咬掉父亲头颅的怪物咧开嘴巴,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回到现在。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四肢发麻,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这才惊觉发现,保温箱外站着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头两脚站立、眼神漆黑的「猪」!
它伸出手,想要打开我女儿的保温箱!
强烈的保护欲瞬间盖过恐惧,我猛地打开门,冲着它怒吼道:
「别碰我女儿!」
可当我真正打开门后,却发现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猪」。
那道黑影消失了,仿佛从来就不存在过。
反倒是我的叫喊声引来了值班的护士,她大惊失色道:「你在做什么?!」
她赶忙把我拉了出去,随后叮嘱道:
「我不是说过你们这些家长不能进去吗!而且你这样喊孩子们怎么办?」
我连连道歉,余光再一次瞥向了病室内。
里面一片平静,唯有女儿保温箱上残留着几滴水珠。
像是口水一样。
7
自那天后,那种诡异的窥视感再次出现了。
我带着女儿和老婆回了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们母女俩,只是我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那天的景象无数次在我脑海里出现。
那是幻觉吗?那头吃人猪为什么再一次出现了呢?它到底在哪?为什么还在盯着我?
我感觉头痛欲裂,脑子像是要炸开一样。
之后我便开始出现断断续续的幻觉,我总能看见窗外有一双若隐若现的眼睛,它的目光正锁定着我,随后缓缓移开,落在房间里的婴儿床里。
床上躺着我的女儿。
我发疯似地大叫起来,让它滚,让它不要再盯着我的女儿,让它从我的家里离开。
但我的发疯似乎并没有作用,那双眼睛依然存在着,宛如黑夜中的两簇荧荧鬼火,风吹不灭,雨打不掉。
我在家里装了监控,在回家时会仔细留意每一个细节,在睡觉前会检查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可一切都是风平浪静,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的情况。
苏桃看出来我的异样,她关切地叫我去医院检查一下,我也听从了她的话找了心理医生,可心理医生并没有看出我有任何精神层面的问题,反倒是通过我在屋子里坐立不安的举动诊断出了我有一种相对较为常见的心理疾病。
幽闭恐惧症。
我拿着诊断单回到了家,却发现家门大敞四开,不知什么人闯了进去。
我慌忙跑了进去,却发现家里空无一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那味道很刺鼻,也很熟悉。
我突然想起,那是我童年时猪圈的腥臭味。
紧接着,我听见卧室里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那是我女儿的声音!
我赶紧跑向卧室,却发现卧室的门锁上了。
我拼尽全力撞向卧室门,咣当一声,门开了。
8
「可以了,请你不要再说了。」
我挥手打断了陈铭的讲述。
我承认,这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故事,可我继续听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算是明白陈铭为什么会在他父亲死后毫无波澜了,因为他自始至终都认为有一头吃人猪会在某天突然出现杀害他的家人,所以他似乎「早有预料」。
「唉……」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审讯已经远远脱离了本案的范畴,仿佛我们并没有在寻找杀害陈占山的凶手,而是在通过陈铭零散的恐怖记忆去帮他寻找那只「会吃人的猪」。
开什么玩笑?
陈铭识趣地闭上嘴巴,他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我说出下一句话。
「你可以走了。」我冲着他挥了挥手。
他站起身,离开前对我说道:
「周警官,这并非危言耸听,那只猪跟随着我一起回到了这里,如果你们找不到它,那村子里还会继续有人死掉的。」
望着陈铭离开的背影,我没来由地产生了一丝动摇。
他真的在撒谎吗?
那头所谓的「吃人猪」,真的不存在吗?
「这小子是不是精神方面有问题?」
老孙指了指自己的头。
我摇了摇头,「我估计不是,他的脑子比任何人都清醒,讲这些故事时也完全没有说谎的迹象。」
老孙像是见鬼一样看着我,说:「所以呢?你觉得我们应该听他的话,在全县范围内寻找一只杀人的猪?你也疯了?」
「我们是警察,当务之急是找到杀害陈占山的真凶,而不是听陈铭放没味的屁,我们在他身上浪费的时间越久,侦破案件的难度就越大。这点道理你还不懂吗?」
「在你沉浸于陈铭的悬疑故事时,案发现场的 DNA 样本正在降解,杀害陈占山的凶手此刻可能正在逃亡的路上,你明白吗?」
「清醒点吧,想看小说就下班去看。」
说罢,老孙拿出了一份报告。
「法医的鉴定结果出来了,死者体内检测出大量酒精,初步判定陈占山的死亡时间是 3 月 25 日凌晨两点左右。有村民说看到陈占山前一天下午于吴国忠家里吃饭,随后摇摇晃晃地走回了自己家。我们在死者家中发现了拖拽的痕迹,凶手应当是趁着陈占山喝醉后潜入他的家中将其打晕,随后进行杀人分尸、处理尸块。」
听着老孙娓娓道来的话语,我的心思却有些飘远了。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了陈铭离开前对我说的那句话:
「周警官,这并非危言耸听,那只猪跟随着我一起回到了这里,如果你们找不到它,那村子里还会有人死掉的。」
9
4 月 1 日下午,天气阴。
我和老孙来到了吴国忠的家里了解情况。
吴国忠也是县里的养猪大户,和陈占山往来很密切,两人私下关系也很不错。他是个肥胖的中年人,自从陈占山死后他便惶惶不可终日,总念叨着什么「猪的报应」。
他面色苍白,精神状态很差,似乎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警官,到底是谁杀了占山啊?」他问。
我摇摇头,说:「我们也在寻找凶手,案发时正是凌晨,县里也没有监控,现场的痕迹被清除得很干净,凶手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我们目前并没有发现太多有利的线索。」
「你是陈占山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能和我们说说那天的情况吗?」
吴国忠长叹一声,说:
「我和占山是几十年的朋友,那天他不知道撞见了什么好事,整个人特别兴奋,带着几瓶白酒说要和我好好喝一壶。」
「我呆着也没事,就炒了几个菜跟他闲唠嗑,一切都很正常,我们每个月都得喝上几顿,从下午一直喝到晚上。」
我点点头,问:「陈占山的意识情况如何?」
吴国忠想了想,回道:「他有点喝多了,但也没有彻底失去意识,晚上从我家走的时候就摇摇晃晃的,我当时让他别走了直接在我家对付一宿,他说什么也不同意,就要自己回家。」
「我拗不过他,就送了他几步后回屋睡觉了。」
突然,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从他的裤兜里传来,他拿出手机挂断电话,继续说道:
「等到我第二天睡醒,我媳妇就慌慌张张地告诉我占山死了,而且死得特别惨,像是杀猪一样被人杀了。」
说到此处,吴国忠额头上渗出了一丝细密的汗水,他吞了吞口水,问道:
「警官,那凶手是不是还在县里呢?他会不会继续杀人啊?」
我摇了摇头,脑海里突然闪过刚才审讯室里陈铭的故事。
「吴先生,和我们讲讲陈铭吧。」
听到这个名字,他先是一愣,随即说道:
「我对陈铭不是太了解,他小时候在县里读书时成绩很好,后来考到了大城市,一开始在大城市当老师,娶了个城里的媳妇,占山对他非常骄傲,逢人便说自己儿子有出息,没白养活。」
我又问:「他在大城市已经成家立业了,为什么又回到寿光村教书了呢?他的妻子孩子也跟着一起回来了吗?」
「这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前段时间突然就把工作辞掉了,非要回我们这小地方来教书,好像是因为什么家庭原因?他爸为此和他大吵一架,因为我们这穷乡僻壤老师都没几个,未来更是没有任何发展愿景。」
「但最后他还是回来了,一呆就是不走了。我记着那天他应该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至于他的妻子孩子我就不清楚了。」
我注意到说这番话时吴国忠的眼神有些不自然,这是一个人说谎的表现。
我不动声色地将他的反应记在心里,然后想了想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问题。
老孙突然开口说道:
「吴国忠,陈铭和我们说他小时候差点被一只猪吃掉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吴国忠有些迷茫,见他的反应,我便把审讯室里陈铭讲的故事简单复述了一遍。
听我说完后,吴国忠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他仍是摇摇头,说:「周警官,您觉得这事可能吗?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那不过是他小时候不喜欢吃猪肉胡思乱想出来的故事而已。」
说到此处,他的手机再次嗡嗡震动起来。
「要不你就接了吧,不碍事。」我指了指他的手机。
他摇了摇头,电话却不合时宜地再一次响了起来。
空气有些凝固。
老孙有些审视地看着他,说:「接。」
没办法,吴国忠只能硬着头皮拿起电话。
电话那头很着急,似乎说着什么学校的事情,吴国忠简单应付几句后便挂断了电话。
「学校的事情也归你管?」我问。
「没办法,县里人手本来就不够,所以学校大事小事都要来问我。」
我点点头,扭头看向外面黑暗沉闷的天空。
要下雨了。
「时候也不早了,这是我的电话,如果出现任何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最近一段时间一定要锁好门窗,注意安全。」
「您放心吧警官,今天晚上我哪儿也不去,省得有危险。」
吴国忠连连允诺,将我们送到门口后就回屋了。
隐约间,我似乎又一次听到了手机的震动声。
「走吧。」老孙说。
10
由于事发突然,寿光村又地处偏远,我目前还没有找到住的地方。
我正想着在车里对付一晚上时,突然瞥见有个人冲我挥了挥手。
是陈铭。
他走上前和我聊了几句,得知我现在没有住的地方,他立刻说道:
「正好,现在学校的教师宿舍有好几个空床位,你们完全可以住在学校里。」
容不得我推脱,他径直带着我们朝学校方向走去。
「我们学校算上我一共只有三个老师,教师宿舍完全够你们住。」
我迟疑了一会,随后点点头。
「那就谢谢你了。」我说。
「没事,别客气。」
学校离我们有一段距离,陈铭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
沉默的前行中,我盯着陈铭的背影,问道:
「你经常在学校里面住?」
「对,我家和学校距离有点远,索性就在宿舍住了。」他答道。
「在县里教书的感觉怎么样?这里比不上大城市吧?」
「对我来说,都一样。」
「陈铭,你之前说自己在市里已经成家了,按理说应该全身心投入家庭和事业当中,为什么又突然回寿光村了呢?
听说你是一个人回来的,难道你不担心妻子和女儿吗?你女儿现在应该也没多大吧?平时都是你妻子一个人照顾吗?」
陈铭顿住脚步,随后回过身来直直地看向我。
我感觉他周遭的空气都冷了下去。
我有些莫名其妙,正欲开口时,他却率先一步答道:
「没,警官。」
「我的女儿失踪了。」
我陡然一惊,说:「失踪?」
他摇摇头,似乎是不愿意提起这件事。
「那年我女儿一岁零三个月,我像往常一样在学校上课,苏桃推着婴儿车带着女儿出门,路过菜市场时和摊主讲价买了两斤猪肉,期间她的手一直紧紧攥着婴儿车,可当她付完钱时,却发现车里的女儿消失了。」
「我妻子差点直接晕过去。」
「没多久,正在上课的我接到了妻子的电话。」
我第一时间就报警了,然后就冲出了教室,发疯似的在菜市场到处寻找着女儿的踪迹,任何蛛丝马迹都没放过。
可一切都晚了。
我找不到她。
她就这样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
我完全不知道到底是谁拐走了她,是熟人,还是陌生人?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作恶?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女儿消失了。
陈铭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地继续说道:
「我们一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寻找女儿的过程中,可伴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希望也一丝一毫地消散。
苏桃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她发了一场高烧后陷入了昏迷,等她醒来后,精神完全崩塌了。
她不记得任何人,哪怕是我也一样。
她的记忆困在了菜市场那一天,整个人在病床上不断模拟着那一天的动作、言语,到最后,她的嘴里只能反复念叨六个字「我弄丢了女儿」。
长此以往,我的岳父母辞去了工作把她接回家照顾,而我也有些无法面对弄丢了女儿的她。心灰意冷之下便辞去工作回到了家里。
不过,我回来也并非是单单只有这一个原因。」
陈铭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冷意:「我没有放弃过寻找女儿的下落,我开始逐一思考可能觊觎我女儿的人,可我在这个城市里并不认识什么人,更别提会盯上我女儿的人了。
思来想去,我突然想起那只怪猪。
它盯了我这么多年没有下手,可能就是因为将目标转移到了我女儿身上,当初女儿刚出生时的那种窥探感不是我的幻觉,是它在准备对我女儿下手!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要在家里找到关于怪猪的线索,然后找到它,可我没想到它也跟着我回到了这里!
二十多年前我父亲没有杀掉它,让它怀恨在心,现在,它又杀掉了我的父亲!」
说到此处,陈铭的额头上隐隐出现了几根青筋。
「一定是那头怪物搞的鬼!」
听到陈铭又一次提起了这「吃人猪」,我不免得有些头疼。
但与此同时,我似乎隐约明白了陈铭为何频频提起这头怪猪。
我大学时辅修过心理学,人在遭受到极大刺激时会产生即时神经反应,杏仁核激活下丘脑,会有一定概率导致理性崩溃。
他的妻子苏桃因为女儿被拐卖而精神崩溃,陈铭的精神状态难道就良好了吗?
始终找不到拐走自己女儿的真凶,童年时怪猪的幻觉又频频出现,使他将一切都推给了这头不存在的怪物身上,心理学上应该叫做妄想症,也有长期神经影响中的 PTSD。
所以,当陈占山被杀那一刻,他也无法找到隐匿的凶手,便再一次笃定是那头一直在暗处盯着他的怪猪杀掉了自己的父亲。
可怜啊……我心想。
前方带路的陈铭脚步一顿,我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到了学校校门口。
校门口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她正在和什么人打着电话。
见我们走过来,她匆忙挂断电话,脸色有些警惕地看向我们,说:
「陈铭,这位是?」
11
陈铭向面前的女人解释了一下我的身份,随后又向我介绍起来:
「周警官,这位是我们学校的数学老师兼校长,陆艳秋。」
陆校长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不知道警官要来我们学校住,早知道我们就收拾一下。」
我连忙摆摆手,「不碍事,是我们临时决定的,多有打扰。」
寒暄几句后,陈铭带着我走进了学校。
因为发生了这种非常恶劣的命案,为了县里学生的安全,学校决定停了几天的课。
为了方便教课,教师宿舍就在教学楼二楼。
教师宿舍一共只有两间屋子,一间男一间女,四人间,女英语老师请了长假回家,陆艳秋不在学校住,而男教师宿舍里只有陈铭一个人。
师资匮乏啊,我心想道。
「周警官,今天就委屈你们了,明天早上我带你去食堂吃饭。」
我四处打量着这间宿舍,旋即问道:
「你们这学校里还有食堂?」
陈铭点点头:「一开始是没有的,后来上学的学生多了,校长和其他人一合计就在学校外面的郊区建了一个,说起来离宿舍还有点远。但是没办法,学校没什么教育经费,只能建在偏远的空地上。」
「那就麻烦你了。」我说。
我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躺在了床上。
刚一躺上去,我就感觉强烈的疲惫感与困意席卷全身。
天空愈发昏暗,屋外开始打雷,宿舍内早已断电陷入了一片黑暗。
今天驳杂的信息在我脑海里一条条浮现出来,零散的话语让我有些头疼。
惨死的陈占山、隐瞒信息的吴国忠、讲述离奇故事的陈铭……
明明是查案,我却感觉自己卷进了一场不可名状的诡异当中。
我开始荒唐地假设起来。
陈铭故事里的怪猪,到底是不是他幻想出来的怪物呢?难道真的存在着这样一个怪物,在陈铭小的时候就盯上了他,并且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到另一个城市躲起来了,然后,这头怪猪偷走了陈铭的女儿,看到陈铭回到老家,便跟随着他一同回到了寿光村,像人类杀猪一样杀掉了陈占山,以此报复二十多年前陈家对它的杀机。
否则,以陈占山的社会关系,偏僻的寿光村又怎么可能会有人这样残忍地杀害他?
轰隆!
一道闪电随后而至,白光将宿舍的一切都显现出来。
我有些不寒而栗。
但片刻后我又觉得自己太过荒唐,这世界怎么可能存在这种生物呢?
犯罪的,只是人罢了。
恍惚间,我听见陈铭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下一秒,屋外又一次打雷了,一道闪电劈了下来,大片大片的白光涌进屋子。
就在宿舍亮起的一瞬间,我突然瞥见屋子里多出来一个人。
那人直直地站在陈铭床边,似乎对着那张床正缓缓张大嘴巴。
不……不对!
我的心脏几乎骤停。
那人的肩膀上顶着一颗……血淋淋的猪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