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我见过的人里,本科学历以上的伪史论者还是很多的,甚至硕士、博士也不稀奇。
有些人存在这样一种认知,“理科讲证据和逻辑,所以理科生不可能信伪史论”。但这种认知本身就存在两个漏洞:
首先,请想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听说过西方伪史论,却几乎没听到过“西方伪哲学论”、“西方伪文学论”、“西方伪人类学论”呢?同为人文社科大类下的学科,文学、哲学就这么没排面吗?
之所以没有西方伪哲学、西方伪文学这些概念,原因其实很简单,历史学研究有其特殊性。别的学科研究的都是当下发生的或者是纯理论的东西,为历史研究的是过去。由于过去的记录手段有限,且历史永远只可能记录一部分信息,在时间不能倒流的前提下,这导致历史研究无法以实验或者复现的方式展开,而只可能是通过对已有文献、文物等的研究进行。
历史学科的这个特点,导致了历史虽然是也是一门遵从科学研究范式的学科,但其研究具有极强的特殊性。这个特殊性简单一点说,就是你不能以怀疑论的视角去研究它,否则整个历史都是要被推翻的。
注意,这里说的是不能以“怀疑论视角”研究,而不是说不能质疑历史记载。之所以说不能以“怀疑论”的视角研究它,是因为如前面所说,历史文献永远只能记载一部分的信息。如果真要深究的话,任何历史记载都存在很多很多的漏洞。比如,历史中记载某个皇帝有10个女儿,给出了他们的名字,但很多名字在历史中可能就出现过这么一次。如果你怀疑某个女儿是虚构出来的,而这个人在史书上就真的只被记载过这么一次,那要怎么证明呢?你能把这人找来吗?
有些人把历史研究当成了法庭辩论。按照法庭辩论的逻辑来说,检方需要拿出完整的证据链证明被告人犯罪,而对被告人和辩护律师来说,只要能证明证据链不完整或某一两个环节存在问题,就可以以无罪推定宣告被告无罪。这个逻辑在法庭上是成立的,因为这么做的前提是保证个人的权益不受公权力侵害。但将这种逻辑用于历史学科上,就变成了只要某个说法有几处漏洞或者可疑之处,就完全不可信乃至于成为了“伪史”。
与此同时,还有人以“证据论”的思维,强调如果历史上的某某记载是真的,那就拿出证据来。但如前面所说,历史的很多东西不可复现,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有证据。而且,即便是一些技术层面的东西,也不见得就一定有充分的证据支持。这是因为,任何一项历史上的技术都存在于具体的历史时代之中,在史学层面证明某项技术,是要求用当时的人能使用到的工具、技术、工艺流程等解释这些技术的具体内容。
很可惜的是,这些证明也基本只能靠猜测。脱离了那个具体的历史环境,大多数的相关信息都消失了,甚至可能某些动植物、物产等还因为历史的变化而消失了,导致根本无法还原当时的技术流程。即便还原,很多也只能靠猜测。比如之前《国家宝藏》曾有一期“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的内容,其中以成都老官山汉墓出土的织机模型进行了复原,并用其织出了五星锦。但是,老官山汉墓织机模型出土于成都,而五星锦出土于新疆,两个地方相隔数千里。严格来讲的话,这个还原只能证明“以汉代的技术条件,可以用这种织机织出五星锦”,而无法证明“五星锦就是这种织机织出来的”。
正是因为历史研究的这些特点,所以早在100多年前,中国的史学界就有过争论。针对当时一部分研究者质疑先秦史和上古史,很多学术大家都提出了可以存疑但不要全盘推翻的态度。因为历史上的很多记载存疑,往往是缺乏细节或者连贯的记载导致的。如果你要质疑,哪个国家的历史都是遍地漏洞,历史这门学科也可以不存在了。
在现代学科体系中,人文社会学科遵从的是与自然学科一样的研究规范,因此这些学科的研究也可以被称为“科研”。但是,二者之间的区别也很大。在知乎上的发言中,你可以看到大量理工类学科的学生乃至科研人员的发言中,充满了对人文学科基础常识的无知和偏见。比如,之前马前卒在评价文学的价值时就持有这样一种论调:文学的价值在于影响力,你回去问问你娃,是四大名著好看还是网络小说好看?
马前卒的这个观点不仅在很多人点赞,而且还有不少人也发表了类似的观点。作为90年代同济大学的毕业生,谁也不能说马前卒没有“理工思维”。但哪怕你不了解文学,仅仅就现实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其错误之处——如果文艺作品的价值在于影响力,那岂不是说流量明星的价值吊打老戏骨么?
“文艺作品的知名度不等于艺术价值”,这是一个在学科领域内最基础的常识。但对于一个同济大学毕业且从事了多年工程领域的毕业生来说,他却在对此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仅凭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就发表评论。而在人文学科里,文学的门槛已经算是最低的之一了。那为什么就认为,只要学了理工科,就可以看出历史研究中的各种问题呢?
尽管,你可以说人文社科领域没什么门槛,但没门槛的前提也是需要先看一看这些领域的基础知识,而不是说仅凭着自己对这些领域的一点了解就下结论。在这一点上,用“理工科比例”、“科学思维”等来证明本科生中的伪史论者不多,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其次,如果“理工科”的人可以具有统一的思维模式,那么在现实中,所有理工类学生应该具有统一的社会观、政治观——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是同一个世界,如果用同样的“科学思维”看待世界,不应该得出两样观点。然而,现实情况是,在政治光谱的划分上,“理工科”的人也跟普通人无甚区别,都分布在政治光谱的各个方向上。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下,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一个人的政治观、社会观——或者高级一点说,意识形态——是受个人的观念、阶层、成长经历等影响的。同样是核科学家,有的人是共产主义者,有的人则认可资本主义,还有的人信仰神学。为什么你会认为只要是学了理工科,就有一样的世界观呢?
之前我也曾说过一个例子,就是在2006年的时候,钟南山院士在广州街头被人抢夺了随身皮包。本来这是一个很正常的治安案件,警察把东西找回来就没啥了。但之后,钟南山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就呼吁恢复收容遣送制度——关于这个制度是什么,可以自行百度——结果此观点遭到众多法学专家的共同驳斥,也有一些法学专业的博士生参与论战,重申为什么不能恢复收容遣送。
这里我不是要批评钟南山的观点如何有问题,而是想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当年有没有不支持恢复收容遣送的理工领域的专家呢?肯定是有的,而且还不少。那么在收容遣送这个社会议题上,就能看出所谓把“理工科”归为同一类群体的根本性错误在哪儿了。
而关注我比较久的人,也应该知道在三年前,疫情刚爆发的时候,我就批评过一些“理工科”的人。因为当时我发现,本来在疫情面前最应该讲科学的一群人,反而都讲起了其他的东西。比如,在面对美国是否能控制疫情的问题上——这是在疫情刚开始,美国还没有大规模爆发——有相当一部分理工领域的博士、教授,纷纷开始从体制角度论证美国的防疫体制多么优越,一定可以防得住疫情。
至于作为“文科生”的我,回答也很简单——美国如果采取防疫措施就能防住,不采取就防不住。
虽然我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可站在科学角度,我这废话才是正确的。因为防疫本来看的就是有没有采取对应的措施,你扯那么多体制有啥用呢?难道美国因为体制好,所以不采取防疫措施也能防得住?这不就是“民主和自由战胜病毒”那套嗑么?
今天,与其说对待西方历史的态度是一个学术问题,不如说是一个政治问题。因为几乎所有的伪史论者,都期待通过对西方伪史的证实达成政治目的。这些目的,既包括“反击西方舆论”,也包括“否定西方的优越性”等等。在这个角度上说,伪史论早已经不是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
这并非是说学术研究不可以用于政治目的,但假如认可学术研究可以用于政治目的的话,那就必须要接受这种目的的一体两面。换句话说,如果你支持学术可以政治化,可以接受为了“打击西方民族自信”的目的去研究西方历史的话,那么也应该接受“牛顿三定律是资本主义的理论,不适用于无产阶级国家”这样的观点——都是学术问题政治化,何必还要分个你我呢?
上面说这些,是想强调一点,那就是人文社会学科天然带有意识形态的属性,这些学科的“求真”与自然科学意义上的“求真”是相近但不等同的概念,这也是为什么同一学科的人也会有截然不同的政治观念、宗教信仰的原因所在。而西方伪史论就是这样一个带有强烈的政治目的的内容,尽管拥有较高学历和接受一定科研训练的人,或许能看出西方伪史论的问题,但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必然能看出来。
如果非要用所谓“理科思维”来说事的话,那我想说就算文科数学再简单,很多一本文科生的数学水平也比三本理科生高多了。真要拼起“理科”知识来,未见得学了理科的真就一定好过学文科的。
而从我接触的很多人的观念,尤其是理工科的人的观念来说,他们很多都已经习惯于把自己学科研究内的“对错”思维代入历史研究,也就是如前面所说的“无罪推定”一样,如果不能完全证明有罪,那就是无罪。或者如同计算各种公式一样,如果中间有一个环节错误,那么后面所有的推导可能都是有问题的。
但历史恰恰不是这样一个学科。你可以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有人跟你讲了他的人生经历,结果你发现他的讲述中,有几件事情是假的,那么是否可以说这个人的所有经历都是假的?肯定不能这样说。因为几乎所有人在讲述自己的事情时,都不可避免的带有夸大甚至虚构的成分,这是人的本性决定的。那么,历史研究或者说广泛意义上的人文社科研究的做法是什么呢?是通过详细的考证和分析,来识别这些内容的真伪,然后尽可能做出更贴合事实的分析。即便一个人的文章中有很多夸张和虚构的内容,也不能因此就说此人讲的东西全都是假的,而是要“去伪存真”。
打个比方来说,如果我们把历史看做是一张网,那么不同的文献、文物就是这张网上的一个个节点,历史研究的工作是尽可能的把这张网编起来。当我们发现某个地方存在错误,相当于发现网上的某个节点是不存在的,自然与此相关的叙述也就成为了“漏洞”。但是,可以因为一张网“漏”了,就说这张“网”本身不存在吗?对于真正的历史研究者来说,就算这张网漏了,他们要做的也是找到其他东西把这张网补上,恢复这个网原来的样子,而不是因为漏洞的存在,说这个网是“伪网”就彻底不管了。
除此之外,很多人还存在的一个二极管思维是“只要你你反对伪史论,那你就是彻底被西方史学洗脑”。这二者之间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更不代表不能对西方历史研究中的疑点进行质疑。只是,历史研究的一个基本规范是先“接受”,然后再通过“证实/存疑”的区别对待已有的事实。因为历史本身不可复现,也无法做实验,“存疑”是一个历史常态。比如,《史记》中记载尧舜都活了100多岁,按照当年的生产力条件来说,这个可能性是很低的。可你既没办法把尧舜挖出来看他们到底活了多少岁,也没办法查证尧舜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世系的统称。那怎么办呢?就以“存疑”的方式对待呗。
对于西方历史,由于其没有类似中国历史这样的长期、连贯的记载,真要仔细掰扯的话,疏漏之处肯定非常多。因此,一直以来,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针对西方历史疑点的研究非常多,也有很多成果。但是,无论何种研究,即便是研究者真的推翻了很多历史上广为接受的观点,也不因此就扣一个“伪史”的大帽子——有趣的是,很多宣称“西方伪史”的人,他们的论据恰恰来自于这些研究。
以上写这么多,最终想表达的就是两个常识:
1、每一个学科都有自己的体系和研究规范,一个学科的权威在另一个学科面前就是门外汉,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比如,一个985化学专业博导打离婚官司,对法律的熟悉程度可能还不如二本法学专业的本科生)
2、尽管不同学科的进入门槛存在巨大差异,但即便是进入门槛再低的学科,也总要踏进了门槛才能指指点点(这里的进入门槛并不一定是要具备相关方向的学历),而不是认为凭着一个“科学”的背书就可以通杀。
如果你能理解这两个常识,那么自然就会知道,一个人是否相信伪史论,与他是什么学历层次不存在任何联系,最多只能说达到某个学历层次,相信伪史论的概率小些。至于概率到底是10%、20%还是50%,这需要实际的调查才能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