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很多伪史小将认为的不同,学术届并非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对古希腊的典籍盲目崇拜,全信以为真。相反,学术地辩伪一直是古典学的重中之重。甚至,古典学的奠基人沃尔夫的成名作就是《荷马问题》,质疑荷马其人的存在。可以说,现代古典学术的起源就是辩伪。
“1777年4月,一名年方十八的青年学生到哥廷根大学注册入学,要求学习“古典语文学”(studiosus philologiae)。校方反对说,“古典语文学”并非现有的四个系科之一,如果他将来想当一名教师,应该注册学习神学,但这名学生坚持己见,学校无奈之下只得破天荒头一遭以“古典语文学”的名义为其注册。这名青年学生就是后来被视为德国古典学之父的沃尔夫(F. A. Wolf),1777年也因此被认为对于古典学的诞生具有象征性的意味。不过,从学科研究的角度来说,我们应当把1795年,也就是沃尔夫发表其名着《荷马导论》(Prolegomena ad Homerum)的那年,视为真正意义上的古典学的诞生年份,因为这部著作以现代方式重新提出了“荷马问题”,对该问题的探究持续了两百多年直至今日,并且对整个古典学领域的研究影响深远。”
关于荷马问题的研究史,可以看一下陈斯一老师这篇论文。https://greekstudy.sdu.edu.cn/info/1104/1452.htm
仅摘抄其中较为重要的内容:
“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讲,荷马问题的关键在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否具备艺术原创性和统一性(artistical originality and unity)。在现代荷马研究界,围绕上述问题而形成的争论最终分化为两种极端的观点(当然,在二者之间存在各种各样的过渡立场):一方认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由平庸的编者拼贴而成的“劣质大杂烩”[2],另一方认为这两部史诗是同一位伟大的诗人极尽天赋和才华的不朽杰作。与这一争论密切相关的问题是:荷马史诗是口头作品还是书面作品?研究者在上述争论中采取的立场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这是因为,荷马史诗的庞大规模和复杂结构导致我们很难接受单个诗人以完全口头的方式创作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可能性,而诗歌的艺术原创性和统一性又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诗人基于独特理念的个人创作。”
“弗雷德里希·A·沃尔夫(Friedrich A. Wolf)于1795年出版的《荷马绪论》开启了现代研究界对于荷马问题的探究。[6]沃尔夫认为,荷马生活在公元前10世纪,当时希腊人尚未重新发明书写,因此,荷马只能以口头的方式进行创作,其作品不可能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样的长篇巨制,而是短小得多的诗歌。这些诗歌经过后人口头传承了4个世纪之久,其间发生许多改动,甚至增加了后人创作的诗篇。最终,所有这些归于荷马名下的诗歌于公元前6世纪在庇西特拉图(Peisistratus)统治下的雅典被收集、整理、编辑,成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到了20世纪中叶,美国学者米尔曼·帕里(Milman Parry)对于荷马程式系统和口头创作方式的研究从理论上证明了口头诗人不再需要书写来帮助他们创作长篇作品,从而推翻了上述第二个前提。另一方面,新的考古发现和历史学研究的进展将书写的重新发明与荷马的生活年代一同置于公元前8世纪,为研究界重新开启了荷马运用书写创作《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可能性,从而推翻了上述第一个前提。这两方面的发展共同改变了荷马问题的研究面貌,也让统一论和分析论之争在全新的基础上展开。”
“帕里的主要贡献是发现了“荷马程式系统”(Homeric formulaic system)的严密规则。[15]荷马史诗充满了重复,即便是不懂希腊文的现代读者,通过阅读相对忠实的译本也很容易发现大量反复出现的词语、短语、诗句、段落、场景描述、情节序列。事实上,荷马史诗的绝大部分语言都是由这些“程式化元素”(formulaic elements)构成的,它们是史诗的基本材料,而诗人正是通过对于这些元素的安排来进行创作的。基于细致的分析,帕里发现,荷马史诗的程式化元素构成了一个庞大而完整的系统,几乎没有任何对象是无法用程式语言来表达的;进一步讲,该系统最鲜明的特征在于它是极度“经济”(economic)或者“节省”(thrift)的:除了极少数例外,在任何一行诗句中,“对于一个特定的观念(idea)和一个特定的节律位置(metrical space)来说,有且只有一个可用的程式(formula)”。[16]面对如此严密的规则,诗人几乎在诗歌的任何部分都不具备选择用语的自由,甚至在某些地方会因为受限于程式之间的传统搭配而无法实现准确的表达。[17]然而,这正是程式系统对于口头创作的意义所在:以牺牲表达的自由为代价,这一系统塑造的诗人获得了“在表演中创作”(composition-in-performance)的技术和能力:“在不存在书写的情况下,诗人得以创作诗句的唯一方式在于拥有一套提供现成短语的程式语系(formulaic diction),使他能够毫不犹豫地让这些短语形成连续不断的铺展,从而填充他的诗行、组成他的句子”。”
上述文献都是用手机随便搜就能找到的,不需要知网啥的。然后你会发现,无论是认为荷马不存在,或者说荷马并非成稿的荷马史诗地作者,还是认为荷马存在,并且就是荷马史诗的作者,都需要给出具体的理由和证据,需要在语言学,历史学,考古学,文学和文艺理论甚至是人类学诸多学科又精深的造诣。更重要的是,如果你认为荷马不存在,或者他不是成稿的荷马史诗的作者,那就要给出一个自己的答案,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历史背景下写出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荷马史诗,并且要给出能够说服人的证据,而不能信口一说,“我觉得他存在”,然后拍脑袋给出所谓证据,就溜之大吉。
总之,古典学的学术研究并不反对辩伪,相反,辩伪是古典学的源头和根基。如果能像沃尔夫一样证伪荷马其人那样证伪亚里士多德,学术地位绝对远超沃尔夫,说彪炳史册也不为过。但是诸位伪史小将,古希腊字母斗认不全,还是别来凑热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