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是养了五六个孩子,实际是生了十个,活到成年的就五六个。
我爸是个故事大王,我也特爱听他讲以前的事儿,以前他们的童年生活,我还真略知一二。
自打记事开始,我记得我爸爸排行第二,奶奶一共四个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我奶奶生了八个孩子,我爸爸压根不是排行老二。
在我大伯之后,我奶奶生了双胞胎闺女,闺女没活下来就夭折了。当时就是很粗放,家里炕上生下来,孩子脸青紫,拍了没什么呼吸,就直接埋了。
接着生了一个闺女,就是我大姑,大姑倒是活到成年了,只是在我小学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
我大姑之后又一个男孩,真正排行老二。他死于甘肃大饥荒的时候。
那时候,我爷爷胃癌,切了胃,去省城疗养了,带着我奶奶一起。
没错,就是这么随便。三个孩子丢家里,给点粮票,让他们自己弄吃的。
比饥荒来得更早的是甘肃南边的流民,刚开始是讨饭,后来就是抢了。
我姑姑和爸爸听爸妈话,饿得翻白眼,但把家门顶住,死活不出门。
我爸爸的那个二哥,当时十几岁,正是青春期呢。他性格又跳脱,男孩子发育期饿得守不住,就快啃姐姐和弟弟了。
他就出去了,说是找树皮野菜吃。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过了几天,红山窑的亲戚骑自行车来了,说是接到了爷爷奶奶的信,给家里带了口粮。
就那长毛了的黑面馒头,一团团青色的,一手提袋子。
我爸和姑姑如获至宝,用火烤了,然后就靠着这个活下来了。
红山窑来的族叔问起老二,说是出去,就意识到不好了。
他主动去帮忙打听,县城了找了一圈,最后在后山坟岗找到的。
通过衣服鞋子确定了人,已经是横尸野外了。
有知情的人说,他们一群青年,在这里饿极了,挖死人骨头吃,吃完了肚子大得像是怀孕十个月,趴在河边吐,吐到后来就吐胆汁,后来就是血水。
老二就这么没了。
什么时候记起老二来了?
我妈妈和我爸新婚。清晨起来,隔着玻璃看到花池边有个人,以为是我爸爸,就喊他名字。
喊了几声,人转过来了,我妈妈昏过去了,高热不退,满嘴都说院子里有个人,蓝裤子绿衣服的青年,吓人得很。
我奶奶这才想起来,老二走得时候穿得是这身。小崽子恨我爸爸占了他老二的位置,来霸占媳妇了。
找人做法事,烧了写老二名字的纸条,这才消停了。
我爸爸之后,又生了一个男孩。但这个孩子怎么没的,我奶奶都忘了。
问我爸爸,他们隐约记得是会走路的时候,走失了,就没找回来。那时候被人拍花子给拐走也很正常。
之后生了我小叔,小叔是最后一个孩子。
我奶奶这时候已经过了生育年龄,就没再怀孕过。
我爸爸回忆起他同龄的孩子,也是还没成年就死了个把了。
我们巷子口有一口姓魏的,家里九个儿子,还没分家,主要靠打铁生意。
他们家的魏九和我爸爸是同学,魏老大的儿子也和我爸爸一个班级。
我爸爸说当时是看着魏九死的。
他们十几个男孩去后海子的池塘里游泳,游完了上岸,脱了裤子在草坪上晒身子。
魏九人称魏猴子,爬树一绝。他看电线杆上有一窝鸟,就准备上去掏鸟窝。
大家晒得舒服,没人搭理他。
他就硬抓着自己的侄子魏二尕,让他当梯子,踩着二尕的肩膀往电线杆上爬。
魏二尕也不乐意当梯子,奈何魏九是自己小叔叔,怕他回去给自己爹告状又要挨打,就勉强让他踩了肩膀一下。
等魏九上去,他立马翻着白眼,骂骂咧咧去河里洗澡了。
等爬上去,还是够不到鸟窝。
魏九就单手撑住自己,猛往上一顶,手摸到鸟巢了,但湿漉漉的头顶顶到了电线上,整个人僵直了,头顶冒火,劈哩叭啦就摔下来了。
等魏二尕把自己爸爸喊来,魏九死透了。
魏老太在自己小儿子的白事上面色如常,吃了几大碗丸子清粉汤。
反正她生了九个儿子,孙子都有一堆了,也不缺这一个小的。
我爸爸还有一王姓同学。
他们结队去偷农场的豆角。回来的路上,王突然想起要去北海子划船。
本来就暑热,还被农场老头追了几百米,我爸他们没人去,都想着回山后的破庙里烧蚕豆吃。
他们一起的钱大个子想赶紧走,就吓唬王,说北海子那池塘里有索命的水鬼,谁黄昏去划船,就要谁的命。
王被一激,大骂钱是胆小鬼,个子大,卵蛋小。他把装在裤子里的豆角掏出来给其他人,转头就自己去划船了。
过了几天,我爸他们见王家办丧事,才知道王给划船淹死了。
那时候,这种事情也没人找警察啥的。人捞上来,就给埋了,也没人找我爸爸问过情况。
当年根本没什么限制和教育措施。小孩游泳、划船、触电死亡,都是常态。家长都在工作,孩子就是大的带小的,没人天天盯着孩子。
至于学习,更无所谓了,直接把孩子交给老师,让老师狠狠打,不行就说明不是读书的料儿,读不下去,去干农活或者学门技术也能活。
后来,我爸爸没考上高中,直接职高毕业后,十六七就去供销社工作了。
当年流行起《少林寺》,电影院都挤爆了,好多人尿到裤裆里,都得把片子看完,票抢不到。
张家老二知道我爸爸有门路,就央求我爸给他弄几张票。
我爸爸是一个典型e人,社交恐怖分子。这种举手之劳,直接给他弄了,让他下午来拿。
结果,下午人没来。我爸还纳闷,想来票别浪费了,就挤进去又看了一场少林寺。
事后去清河喝酒,听张家人说起张老二死了。他爸爸让张老二去乡里给姐夫送胡麻油,开的是单位上的长把儿手扶拖拉机。
张老二不乐意,说是自己下午有事。他爸爸就给他一耳光,说有事咋了,开快点不就行了。
那玩意贼不好开,张老二又开得快,路上撞树上,长把儿把人摔出去,直接摔河里了。
之后找人,是沿着河一直找,在下游金川峡水库里找到的尸体。
我爸倒也实诚,他一五一十给张家人说,应该是急着到我这里拿票呢。
张家人也不介意,只是拉着我爸灌酒。之后我爸去给张老二上了香,这事就结束了。
我打小就是听我爸讲这些零碎故事长大的。
我爸爸的话是,那时候,粮少,人多,吃苦,命贱,但人不多事。
他们同学聚会,每次都要聊那些逝者,集体往地上浇一杯酒,像是某种仪式。
但往事如烟,一切好像都能轻飘飘过了。以至于我爸爸都把这些当趣闻,讲给我来听。
60年代离我也就是一代人,中国发展太快了,以至于30年的变化,都足以让不久之前的人事成为迥异于当下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