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没有匿名了。
提供一个从小在丈夫不工作的家庭中长大的人的经历和一些胡言乱语吧。
在我应该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爸就从公司离职回家开始全职炒股,从此 20 多年的时间再没有出门上过班,在家里担起了做饭的任务。我妈一个人在外工作,因为本科学历和职业的优势,在她几个双职工的兄弟姐妹家庭里我们家条件反而最好,我初中时家里搬去了县上地段不错的中档小区,我高中时我妈还提前给我在市里买了房,更是靠着理财利息就覆盖了我大学的生活费。
如果他们两人再相得益彰、互相理解和扶持,那这听上去似乎也不失为一桩“女主外男主内”的美谈。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多美好的故事,我爸妈既没有“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分工,也没有“女主外男主内”的新思想,有的只是一个“不想主内却无能为力”的丈夫和一个“不想主外却无可奈何”的妻子。20 来年的时间里,我爸既没能靠着炒股成功翻身,更没有如家庭主夫一样照顾起家庭。他们俩却也没有离婚,于是整个家庭就这么别扭了 20 多年。
其实我爸曾经辉煌过。我爸也是八九十年代的大学生,20 多年前他决定离职的时候,还是某大公司沿海城市分公司的部门经理,那会儿他一个月的收入加奖金最高曾达到过 6000 元,而那时我妈在内地一个月的工资才 100 多。我家第一套房的购房款+装修的钱大部分就来自我爸,我在还没上幼儿园时就坐过好几趟飞机,家里摆着电脑。那会儿机票好像就已经要将近 1000 块钱一个人,而电脑直到我上中学时在同学家庭里都还是个稀罕货。从我记事到我大学毕业,我爸都时常会和我念叨起他的这段外出打拼的横跨数个行业、从酒店服务生到证券公司部门经理的辉煌经历。
然而我爸辉煌了不到两年,就决定离职回内地陪我和我妈。这事相当程度上可能得怨我,我妈曾和我说,有一年我爸春节回家,我死活不愿意叫他爸爸,我妈催了老半天,我叫了他一声叔叔。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他会选择离职回内地而不是把我和我妈接过去,可能是我妈和我奶奶都希望他能回家吧,总之他不顾老总给他放一年长假的挽留,毅然离职回内地了。
可能是在证券公司的工作经历给了他在股票市场上的兴趣和自信,他回家后就决定全职炒股。我妈不懂炒股这东西,只觉得整天守在电脑前看花花绿绿的线条就能挣钱似乎不太靠谱,还是找份工作最实在。我不知道那时候我爸有没有外出尝试过找工作、有没有遇到什么挫折,我只知道后来我奶奶、姑姑齐上阵给我爸撑腰,然后我妈就不得不接受了我爸全职炒股的决定。
然后就这么过了 20 来年。
我记事后对生活的印象就是:我爸不上班,白天黑夜地守在电脑前。我妈每天早上 8 点上班,晚上 6~7 点下班,每隔几天还需要上一天夜班。不是夜班的日子里,我妈会早上 6 点起床给我做早饭,而我爸则总是在睡觉。小学时午饭和晚饭我都回家吃,回家时我爸已经把饭做的差不多了。但是除了做饭以外,别的所有家务包括洗衣晾衣、扫地拖地、整理台面、倒垃圾、处理和我生活有关的事都是我妈在做。
我那时候不懂事,也没觉察出来这样有什么问题,还经常和我爸一起玩网络游戏,让他有空就帮我练级、打金,还兴奋地告诉我妈说我爸的账号玩到了区服前几,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当时我妈是什么表情,只记得我爸在游戏里给我转金币时和我说:你是我儿子,我打到钱转给你花是应该的。
我爸几乎拒绝现实生活中一切能够拒绝的社交。我妈亲戚朋友同事聚会,能不去就不去,不得不去就一个人在那儿埋头吃东西,几乎只与我和我妈交流,不时被迫站起来笑一笑喝杯茶或者酒。他从不与他的同学朋友进行联系。亲戚朋友拉我们上街逛逛,他就自己一个人远远的走在前面或后面。后来发展到我和爸妈一起出门,他也一个人远远的走在前面或后面。他只在单独和我出门时,才保持相同的步行速度。
他在生活里拒绝一切高支出的花销。我妈想买件稍微贵点儿的衣服、买套贵点儿的护肤品、买个好点儿的空调,问他意见,要么我爸会阴阳怪气地嘲讽穷人家用不起那么好的东西,要么他就干脆转头去店外蹲着抽烟。他抽烟很厉害,烟灰缸里总是摆满了烟头,抽的是两块的红塔山和桫椤。帮他跑腿买烟贯穿了我整个小学和中学。
他在生活里也不修边幅,胡子几个月才刮一次。我妈甚至需要顶着我爸的怒气催他洗澡换衣服,因为在大夏天穿了半个多月的背心在一米外都能闻到浓烈的味道。
我妈想买车,但是不敢开车,想让我爸去考驾照,他拒绝了,而且很生气。我和他说,难道我以后每次回家,都只能麻烦舅舅接送我去机场吗?他点点头,说:“嗯”。最后我妈自己去学了驾照,最后因为实在水平不太好,车给舅舅和我表哥去开了(我一个人在外地上学和工作)。因为我去了外地,市里的房子闲置了,我妈想要出租出去,一个月租金有近 2000,只是需要去市里买一些家具、联系中介、平时可能需要去市里处理一些租客的事情,我爸不愿意配合,然后房子就这么闲置了 10 年。老家的房子因为近,我妈一个人跑前跑后了小半年,给租了出去,租金一个月800。
我高中时了解到心理医生和抑郁这个概念,想和我妈劝他去看看心理医生,但是一提起这个事,他的脸和眼睛立刻就涨的通红,历声说他不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在我初中时他们爆发过一次剧烈的争吵。争吵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当时我爸摔了杯子,叫着要离婚,而且一定要把我带走。我一个人缩在卧室里瑟瑟发抖,不敢出声。吵完过了一阵,我妈进来卧室安慰我说不要害怕,我没说话,只是心里下定决心就算他们离婚了,我也不会跟我爸走。
类似的争吵后面又发生了一两次,但更多是的小争吵、甩脸色和冷战。
我现在都还记得,小学搬家装修时我过去找爸妈,下楼的装修工人看到我后问我“你是不是那家妈老汉老吵架那家的孩子?”我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长大后我主动劝了我妈几次离婚。但是她不愿意,她依然希望我爸能振作起来。我妈和我说她不求我爸能挣多少钱,能正常参与社会交流,能分担她一部分的压力就足够了。我妈也安慰自己,说这么多年来我爸做饭其实也做出了很大的家庭贡献。她告诉我她出门时,看到头发苍白的老爷爷老奶奶牵着手逛街,会羡慕地想要哭出来。
我爸告诉我,以后一定不能像他这么窝囊,不然会被女人看不起。他总是说等行情起来赚了钱,要好好补偿一下我妈。一说就说了十几年。
然后每年他都会“回娘家”,一住就是几个月,然后赶在我回家前再搬回去。奶奶把放杂物的没有窗户的房间腾出来给他住,然后向我妈和我哭诉“我的儿子好可怜哦”,当着我的面称呼我妈为“那个狗x的东西”。我妈前前后后给了我爸三四十万用于炒股,奶奶和我爸依然觉得我妈不支持他,是我爸成功路上的绊脚石,每天让我爸做饭也耽误了他太多的时间。
我时常觉得,在他们这段关系里,我也负有较大的责任,没能起到一个调和的作用,我那别扭的性格更多的时候只是被动地接受和旁观,甚至没有在我妈最难过的时候为她分担多少劳累和情绪。
我还记得初中时有一天晚上,我妈独自去超市采购生活用品,在回家的路上被绊倒,膝盖和嘴唇摔出了血。我下晚自习回到家时,我妈已经处理好了伤口。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想赶紧回卧室。我妈终于忍不住告诉我说她今天晚上摔了一跤。我这才注意到她嘴唇上的乌青,却只是愣在那里,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妈偶尔会和我说,她好想要个女儿。我妈说,如果我是个女儿,她绝不希望我毕业后一个人跑到上海。
好在虽然我高考一般,但毕业后混了几年也还过得去,我妈可以骄傲地和她朋友同事提起我的工作,然后收获一堆羡慕。
我一直对我爸报有怨愤。刚毕业我就用工资给我妈买了 SKII 和新笔记本电脑,乃至后来的新手机、iPad平板等东西。但是毕业多年,我没给我爸买过一个大件。我送过他一个 600 多的剃须刀,听我妈说他平时还是不怎么用,“回娘家”时也不会带上。
坦白说我妈也不是完全没问题,但我妈性格其实偏软,绝不是那种能尖酸刻薄地嫌弃男人没本事的女人。她只是因为职业的原因,比较唠叨,而在周围同学同事朋友大都家庭和睦的情况下,她会比较羡慕,因此会不自觉地进行比较和期望。这也导致我青春期时和她产生了较为激烈的冲突和争吵。我也尝试和她谈过很多次,想让她态度再软一些,不要激化矛盾,但是她始终认为亲人间说话如果在意这在意那,那还是亲人吗?
不过也无所谓了,因为年初的新冠,在奶奶家的我爸进了 ICU,我和我妈请假过去照顾了一个月,期间又经历了外婆的感染和去世,来回两地跑。然后他们终于,彻底的分居了。因为我爸觉得要是在我们家那儿,他已经被推去火葬场烧掉了,所以他要待在他信赖的亲姐姐的家里休养,不愿意再回去。
所以这个维持了 30 年的虚假的家,大概终于是真的快要彻底没有了吧。
其实小时候相当长一段时间,我爸都是我,乃至我表哥表姐们崇拜的对象。神奇的经历、广博的知识面、相似的兴趣爱好、对哲学的思考,让我们当时都把他当做人生导师一样来看待,我当时也并不觉得我爸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什么时候看法开始改变的呢?
可能是十六七岁以后、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家庭和别人的家庭的区别的时候。我当时也非常排斥和我妈的亲戚朋友聚会,
以下,来自一个疑似抑郁症患者的呓语。
可能是遗传,也可能是从小环境塑造的性格,我发现我的性格特质里具备很多我爸的特点,包括内向和社恐。
我对失业在家有一种恐惧。
毕业七八年,我的工作都是无缝衔接。疲惫的时候,女朋友劝我离职休息几个月甚至一年再上班。但是我不太能接受这种建议。一想到自己在国内这种特别卷的职场环境下脱产几个月乃至一年,我就觉得心慌,觉得会难以再次回归社会,觉得以后会万劫不复,觉得会走上我爸的老路。
可能是我不够强大、心理也太脆弱吧,这种恐惧甚至蔓延到了对待我女朋友的态度上。
女朋友和我哭诉她第一份工作中遇到的种种问题,和我说想要裸辞休息。我对她的决定表示了支持,但同时心里控制不住地有点儿慌。在家休息了三个多月后,她成功应聘进了一家知名互联网公司,发展势头不错。可惜好景不长,因为天灾人祸,她再次向我哭诉工作中遇到的种种问题和压力,我再次支持了她裸辞的想法。这次休息了一两个月,她再次成功进入了一家知名公司。可惜好景依旧不长,再次因为天灾人祸(疫情),又一次站在了选择的路口。这次她想放弃互联网行业,花1~4年的时间来考研,这次我有一点儿没绷住。我尝试劝说她放弃这个想法,然后失败了,于是我表示我无法完全赞同,但是我依然支持她的想法。然而我们因为此爆发了关系确立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危机。一年后,考研成绩出来,只能服从调剂,于是她放弃了报考,转头回来重新开始找工作,并降薪去了一家不加班的传统公司。又过了一年半,经济大环境持续下行,很可能她又快要再次面对抉择的时刻,不过好在我跳槽后收入直线上涨,收入是她的数倍,现在比之前有底气太多。如果她决定裸辞休息,我依然支持她的选择。而且她也不是能闲在家的类型,必然会到处找工作和折腾。但要说我心里完全不慌?可能比几年前好很多,但是我还做不到完全不在意,仅管她的收入对我们而言只是锦上添花,每个月收入多几千少几千都没太多所谓。
其实最大的恐惧还是在我自己身上。
我其实非常非常向往不用工作、每天在家里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状态。
但我又觉得如果我真的走上这么一条路,那会是一条快速地通向自毁的道路。
我女朋友经常和我说,不想工作就别工作了,她工作来养我,大不了生活降降级。
我对此既欣慰,又不安。其实受到职场伤害更多的是我女朋友而不是我,她是真的被职场插了几刀,而我只是被自己的内心插了几刀的无病呻吟。应该是我支持她而不是她支持我。
如果我真的有一天宅在家里了,想必所有亲人都会失望吧,包括父母,包括我自己,包括我女朋友,甚至包括未来也许会有的小孩?
我在网上找心理测量表测过,抑郁指数高,焦虑指数中。长期头痛、颈部难受,偶尔会手抖手麻。虽然没去精神科检查过,但是我想轻中度抑郁应该是有的吧。
真的挺害怕那根弦一松掉就再也绷不起来了。
我不想成为我爸。
所以我一直在强迫自己努力工作、保持社交。
但如果真的有失业在家情绪崩溃的那一天,希望我女朋友依然能够包容和支持我吧。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