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昌,李克用,李存勖三代人巧妙地将政治认同融入了旧唐,从而很大程度消解了异族身份带来的内地汉人士大夫的抵触情绪。并且在沙陀入主河东、平定河南的过程中,并没有强制让整个中原社会衣冠发式从胡俗。
沙陀人入关前就在唐室那领了十分过硬的合法编制还把自己的属籍加进了皇室的户口本,这给沙陀人入主中原带来了极为重要的政治优势,河东晋国打着光复唐室这种政治正确的大旗远比女真人这种撕破脸明抢吃相好看得多。
实际上沙陀部落的汉化水平不宜估计过高,以李存勖为例,庄宗已经属于是沙陀人中汉文化水平相对比较高的人群,但他身上依然保留着较高的胡俗残余。
乙酉,幸龙门之雷山,祭天神,从北俗之旧事也。——《旧五代史.庄宗本纪六》
再比如李嗣源,他本人的文化水平简直没法恭维,他和安重诲这对君臣连正常处理章奏的能力都不具备,还要专门找端明殿学士念表章、通文义。而且李嗣源在礼制活动上也表现出有一定的沙陀旧俗残留。
庚子,幸白司马陂,祭突厥神,从北俗之礼也。——《旧五代史.明宗本纪》
石敬瑭驾崩后,石重贵甚至遣人杀马祭祀石敬瑭,这也是一种典型的北蕃游牧风俗。
遣右骁卫将军石德超等押先皇御马二匹,往相州西山扑祭,用北俗礼也。——《旧五代史卷81.晋少帝本纪》
所以说沙陀诸帝的风俗习惯并不是全然汉化的单一面孔,实则是半胡半汉的杂糅形象。
再说说沙陀诸帝的身份认同。
实际上沙陀诸帝在政治上明显是实用主义,对外处理和契丹、新罗等政治关系时,以中原天子自居,但是有时候私下里面对一些沙陀出身的臣下,又以蕃人自居。很明显,他们把政治身份和部族身份还是分的很清楚的。比如说李存勖和李嗣源都有表现过自己的蕃人身份。
庄宗嗣位,尝谓左右曰:“我本蕃人,以羊马为活业。彼康福者,体貌丰厚,宜领财货,可令总辖马牧。”——《旧五代史.康福传》
明宗出自边地,老于战陈,即位之岁,年已六旬,纯厚仁慈,本乎天性。每夕宫中焚香仰天祷祝云“某蕃人也,遇世乱为众推戴,事不获已,愿上天早生圣人,与百姓为主。”——五代史阙文
敬新磨作为李存勖的得宠伶官甚至还当面调侃过后唐宫廷胡味过重。
敬新磨,河东人。为伶官,大为庄宗所宠惜。庄宗出自沙陀部落,既得天下,多用蕃部子弟为左右侍卫,高鼻深目者甚众,加以恃势,凌辱衣冠。新磨居常嫉之,往往扬言曰:“此辈虽硬弓长箭,今天下已定,无所施矣。惟有一般胜于人者,鼻孔大,眼睛深耳,他不足数也。”众皆切齿,相与诉于庄宗,其间亦有言发而泣下者。庄宗不悦,召新磨责之曰:“吾军出自蕃部,天下孰不知,汝未尝为我避讳,更辱骂之,使各垂泣告朕,何也?”——五代史补.敬新磨狎侮条
然后等到和契丹人敌对的时候,画风就又变了,对着契丹人一口一个蕃人或者北虏。
庄宗率精兵骑蹑其后,每经安巴坚野宿之所,布秸在地,方而环之,虽去,无一茎乱者,庄宗谓左右曰:“蕃人法令如是,岂中国所及!”——《旧五代史.外国列传.契丹》
明宗曰:“蕃人重盟誓,既通欢好,必不相负。”——《旧五代史.杨光远传》
虽然都写作蕃人,但沙坨诸帝显然不认为自己和契丹人是同类,这可谓是一蕃多表屁股决定脑袋的典型表现。
除了沙坨诸帝,恐怕身在五代朝廷的大多数普通沙陀新贵军将的心态也很类似,既不放弃自己的蕃人部族认同,但又在政治上坚决认为自己就是【中原人】抑或【唐人】
著名例子就是康福那个缝合式的认同观,你骂我胡人,我不乐意了,我是唐人。但是我又推崇沙陀门第高品。你看奇怪吧,缝合吧,但这恐怕就是大多数文化低下的沙陀军将们普遍的认同逻辑。
当然了,康福的文化水平也很差,汉语都说不利索,和李嗣源对话还在用蕃语交流可想而知其他沙陀人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再说说沙陀人社会组织情况。
沙陀人入主中原后,旧有的部落构架和部落社会也趋于消解,较少有类似部落组织被大范围保留,但这不意味着部落组织完全不存在。史料所及,五代后唐时期有一部分旧唐时代存在的部落组织小范围内仍然保持存在,比如史怀清、史敬思、史建瑭、史匡翰家族世袭安庆九府都督,再比如安福迁、安万金家族世袭的索葛府刺史,这两个家族统管的显然是一个以边地部落为主体的羁縻州府,由酋长家族世袭领有羁縻州府官职。而代北沙陀三部落主体,就是沙陀、安庆九府、索葛(或萨葛)这三个部落,后两者甚至不属于西突厥处月旧部,很可能是以突厥化的粟特人为主的部落。
虽然部落贵族在五代时期的政治存在感并不太高,似乎也不是一股成气候的独立政治势力,但实际上通过一些史料的只言片语还是可以发现他们的存在。
重诲为枢密使四五年间,独绾大任,臧否自若,环卫、酋长、贵戚、近习,无敢干政者。——《旧五代史卷66.唐书列传18.安重诲传》
这其实说明了后唐朝廷仍然是有部落酋长作为宫廷权贵而存在于政坛的,只不过受限于五代史料的精细程度,缺少其系统全貌的记载罢了。
除了中央,在藩镇边地可能还有一些部落保留着旧式的社会组织,比如吐谷浑部落的白承福、李绍鲁,继续在游牧于忻、代诸州。当然了,这些部族对于中央政治的影响力甚低,多数时候是很难影响到后唐、后晋的高层政局,有时候还可能被地方强力节度使薅羊毛爆金币。而且这些部落总人数也不是特别多,在河东境内的吐谷浑也就三万帐,还分属几个不同的酋长,实无兴风作浪的能力。
同样的,由于沙陀三部落主体的人数可能太少,很难建立起类似于八旗这种严密完备的社会组织,实现以小临大的统治,所以很快沙陀认同就消散在中原汉人的汪洋大海里。几个比较有趣的例子,在五代史中,安叔千、安审琦还会指明族属,但这两位代北军将的后人子孙在入宋以后,连籍贯都改了,比如安审琦的儿子安守忠根本闭口不提沙陀贵种这回事,其本人在宋史的传记只是提了自己是河南人,这种例子无疑也是沙陀认同消散殆尽一个典型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