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如约见到了我的当事人，3个月又20天后，远远地看到他从警官送我过来的那辆车上下来，轻盈的身影，一眼看到我的惊喜，冲我挥舞的手臂，迫不及待走向我的脚步……
这一刻盼望了太久，担心了太久，看到他好好地出现的那一刻，眼睛发热。我睁大眼睛，把眼泪逼回去，快步走向他。
近4个月未见，他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硬朗，心情也不错，应该没有遭到刑讯逼供，几个月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终于稍稍放心。
递交会见手续后，我们被安排在执法办案中心的一间会见室里，中间装了一张硕大的玻璃墙，把我和当事人隔开，话筒是坏的，只有一个缝隙可以传递声音。警官特意强调，有摄像，但是声音关了，以保障我们的会见权。
我笑笑，懂的都懂，我很友好地表示理解。
指居期间只提审了一次，警官跟我说两次，看来确实觉得提审少了。这次提审，扩大了调查范围。当事人内心坦荡荡，都实事求是地回答了。他非常坚定，自己无罪。
沟通中发现，虽然此前看守所拘留期间，我曾多次辅导，这次仍然有说半截话的情况，已经识别出陷阱，还是没能坚定地把对自己不利的内容划掉。但整体，还不错。至少把经过说清楚了。
不敢期待完美的笔录。
据说某委来谈话一周，每晚9点-凌晨三四点，只谈话，未做笔录。我们没有展开具体内容，因为警官在我会见前，明确说，只能问公安的罪名，不能问某委的案情。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周，他说这种谈话没有意义，严重影响了他的正常作息，就明确表示，不再接受谈话。他们就没有再来找他。
期间有一阵子，他脖子疼的厉害，延续到胸口疼痛，怀疑是淋巴上的问题复发，加上有较严重的基础病，他一直跟警官申请看医生。但一直未被许可。
后来，驻检所检察官每周来一次，他向检察官反应身体情况，饮食营养跟不上，整天不见荤等等。说的次数多了，检察官让他写书面申请，虽然一直没有能看医生，但是伙食慢慢好转了。
他在里面每天散步、按摩，跟工作人员聊聊天，安安心心地待着。
他说，我反正没干坏事，既然要查，那就让他们好好查，我心里非常坦荡，就当修身养性了。
为他，我写了《太干净的人，反而容易被犯罪》，有感于如此清廉和自律的人，也对他因为坚持原则和底线，被不断控告而难过。希望他能早日走出指居点，更希望最后法律能还他清白。
如果你问，律师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他没有被刑讯逼供。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不敢邀功。这里，我把律师做的工作分享一下。
当事人刑拘的30天里，我们会见了三次，辅导得很好，也建立了充分的信任。
满30天的时候，突然被指居。得到消息后，我们立即要求会见，并提交书面申请。承办警官同意会见。
我们一路高铁、飞机、出租车，马不停蹄地奔到经侦大队，又突然告知不给会见。说是涉及到某委，他们不让会见。
我们立刻写了控告材料，直奔检察院，一是要求检方监督警方，保证律师会见权。二是要求检方监督警方错误决定指居，并监督指居期间的执行。
我们认为本案不符合指居条件，应当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同时，要求检方严格监督指居点上办案机关的行为，防止出现刑讯逼供等违法取证行为，并以当前出现的几个指居点死人的案例，表达我们无比担忧的心情。
同步，向同级公安的警务督查部门投诉。
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跑到市级和升省级检警、司法部门、律协等当面提交控告材料。
最记得，有一天我们两个律师跑了7家单位。外面下着濛濛细雨，我们一家一家地跑，有很多无奈和心酸，不知道这样的坚持到底有没有用，但是我们知道必须做，并且要持续做下去，直到成功。
从每一级接待人员的反应看，还是比较重视的，都有专人接待。他们有人打电话请示、汇报，有的把控告材料一级一级向下转。
印象特别深刻的是省司法厅律师处的一个同志，他一听说依据当地规定不让会见，就跟我说，这是违法的，与上位法冲突的下位法，无效。到这么多单位控告，第一次听到对我们专业的肯定。
他非常热心地联系检察院，后来又把材料转到市司法局等等，做了很多工作。我一天要打好几个电话，他都接，并且认真对待。
虽然，一直没能会见，但我还是为体制内有这样的人，而感受到一丝安慰。
回来后，我们持续跟进，并把目光投向中央机关。
家属的投诉也一并跟上。
经过几番较量，终于检方回复了，竟然是不予会见“并无不当”。让人惊掉下巴。
我们就继续就检方的回复进行投诉。
投诉得很累，甚至有点心灰意冷。但动作不能停。
所有的坚持，看起来似乎没有意义。我们收到各级机关的回复，都是向下转发。感觉不到坚持的意义，可是我们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快过年的时候，家属又委托了专门控告的律师，大家精诚合作，共同努力。
终于，有了今天的会见。
会见，是警方送我到执法办案中心，会见结束，又把我送到酒店。然后他们特意给我拍了一个视频，以证实我们前期提交给公安厅的要求会见的信访件，他们已经让我们会见。这个视频用来反馈给公安厅。
一路聊着，我非常坦诚地跟几个警官说，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担心，怕指居期间刑讯逼供当事人，怕当事人走不出指居点，怕通过非法方法逼取对他不利的供述。
警官说，我是承办警官，我都这个岁数了，不管有多大压力，也不会刑讯逼供。一旦出事，我就是第一责任人。我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我由衷地握着他的手说，谢谢您。我们很幸运，遇到您。
今天一整天都很开心，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感谢当事人的信任和坚持，感谢家属的配合和行动力，感谢所有律师的精诚合作，才有了这个阶段性的成果。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如果我们没有持续不断地控告，当事人是不是也能这么幸运。
对“越努力越幸运”这句话，今天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穷尽合法手段的努力和坚持，有礼有理有节地抗争，可能漫长，但也许老天就在默默地看着我们，并帮助每一个参与到本案中的人，逐步突破困境，一步一步，向好的方向发展。
我也不知道这个案子最后能不能拿到无罪结果。但是，正如我跟警官说的，我们一定会向无罪的方向努力，并期待无罪结果。
回来的飞机上，半睡半醒之间，脑海里蹦出来一个声音：什么时候，我们的期待变得如此之低了，只要没有被刑讯逼供，当事人身心没有遭受巨大创伤，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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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期导读：《如果取消认罪认罚》《消极的检察官》《不认罪，就重判。凭啥？》......
*作者简介：程纪念(小猫），做过4年大学教师、某省级检察院13年检察官，现为上海执业律师。擅长办理经济金融犯罪、职务犯罪、企业合规与刑事风险防范等重大疑难复杂案件，全国办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