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谈严肃历史学里的,那个秦朝制度及其沿革的秦制了,因为你现在在网络上看到的所谓“秦制”,99%都不是指向这个词的本意。
我们谈论的是,是作为一个互联网meme,一个传播学概念上的“秦制”,就是那个“百代都行秦政法”的“秦制”,《秦制两千年》的那个“秦制”。
首先要说明的是,用秦制来代指一种中国特色的集权政治并不是自由派的原创,早在康有为谭嗣同时代,就有人拿秦制来阴阳怪气大清国。而“百代都行秦政法”的作者是谁更不消我多说。
其次要说明的是,这种政治辩论中涉及的“秦制”虽然和严肃历史学里说的秦代政治制度概念存在很大的偏差,但不能说“秦制”这个概念就是不严肃的,不正式的,不准确的。托古改制,春秋笔法一向是中国政史届的老传统,而且确实行之有效。当用的人多了,你就不能否认一种被歪曲的概念的现实威力。就好比你可以说前几十年批判海瑞批判武训的理论多么胡说八道,但你不可以否认这背后暗藏的政治趋势,以及它的巨大威力。
那么现在可以进入正题了,作为一种网络meme的“秦制”到底是什么?
“秦制”是一种马基雅维利式的、以维持统治为唯一目的的统治技术。而其最终的结局却总会导向统治的崩溃。
一、秦制是一种统治技术
重点在于“术”,史书上常常用“申韩之术”或者“申商之法术”来指代法家。而“术”明显是有别于“道”的,是低一等的。“术”是一种工具,可以服务于任何统治者,任何政治理念。“道”是一种意识形态,是有自己的生命力的,是接受统治工具的服务的。从这点来看,认为“秦制”贯穿了中华两千年,对也不对,作为一种统治技术,秦制是和刀剑、耕犁一样的工具,确实为中华帝国服务了几千年;但你要说秦制需要为这几千年的一切恶行负责,那也不对,没听说杀了人要匕首来负责的。秦制就好像武则天手下的来俊臣,确实是作恶多端,但其本身是没有思想的,如果不是武则天们就喜欢构陷忠良,杀人立威,那自然也没有来俊臣的生存空间了。
二、秦制以维持统治为唯一目的
如果你要问,任何一个统治者的首要目的是什么,那我可以明确说,任何统治者首先要保证自己统治的延续。这条定理不仅在古代社会正确,比如每一个朝代的皇室的首要目的就是保证自己的后代能继任;在现代社会也是通行的,比如任何政党的执政方针首先要保证自己能在下一次大选中胜出,美国总统的第一个四年首先要保证下届胜选,第二个任期才敢稍稍放飞自我。在这一点上,秦制和其他的统治技巧没有区别。
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唯一”,除了维护统治稳固之外,秦制似乎就不再考虑别的了。一个正常的统治者,在稳固了自己的地位后,还是要把精力放在发展经济、改善民生、祭祀神灵、赞助艺术、接纳科技等方面上的,只要这些事情不危及自己的统治,那么大可以放这些领域自由生长。而秦制在维护统治的目的之外,就找不到自身存在的意义了,以至于秦制对上述的这些领域采取了一种有罪推定的“白名单”制度,“你说的发展经济对我维护统治有益吗?没有益处你就不能搞”。
一个是“只要发展经济对统治无危害就可以搞”,一个是“只要发展经济对统治无益处就不能搞”,这里面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
更严重的问题是,当秦制在把统治者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维持统治这一个目的上时,也使得统治者对统治的稳固性产生了无止境的追求。
在有的地方,统治者追求统治的“相对多数”:只要追随我的势力是国内最大的一支即可,我就认为我的统治稳固了。
在有的地方,统治者追求统治的“绝对多数”:我需要超过50%的人支持我即可。
而秦制的逻辑是:100%的人支持我还不够,你们要120%的支持我。不仅不能有人敢公开反对我,我还要不断地利用服从性测试来对你搞压力测试,看看你对我的忍耐极限在哪。我还要用各种手段找出来谁在“腹诽”我,就算没有人真心反对我,我也要构陷两个人用来杀鸡儆猴。
三、秦制是一种马基雅维利主义
秦制的另一个恶在于,它教唆统治者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而抛弃任何人类社会的优秀品质,善良、勇敢、虔信、真诚、诚实、(对敌对统治者的)忠诚、勤劳、智慧、谦逊等一切美德在统治者眼中都一文不值。即便商鞅留下了徙木立信的佳话,但也不代表法家真的相信存在什么诚实的美德,如果谎言更有助于维护统治,法家也会毫不犹豫地采用。
它鼓励统治者为了达到政治目的而不择手段,这同样也是马基雅维利主义的本质。《商君书》虽然难以被证实是商鞅本人所作,但书里的理念却是历代法家努力践行的。很多人对法家的恐惧正是来源于《商君书》,其毫无掩饰地表达了对绝对统治的追求,鼓励父子兄弟邻里互相提防举报,罔顾一切人伦和道德。驭民五术更是完全背离了人类对进步和真善美的渴望。以至于任何正常人都会认为生活在秦制的世界里与地狱无异,因为统治者会为了单纯的维护统治的目的而剥夺你一切强大、发展、拥有财产、力量和尊严的机会,让你变成一个为被统治而生,为被统治而死的,没有任何希望可言的死魂灵。
四、秦制的不可持续性
“秦制”是一种马基雅维利式的、以维持统治为唯一目的的统治技术,但这种技术却最终会导向统治不可避免地崩塌。
秦制从内心中对人伦道德弃之如敝履,使得美德在社会运行中除了表演意义外别无作用。臣民长期处于一种低自尊的寡廉鲜耻状态,正所谓”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绝对统治的高压下,社会也趋于原子化,除了官僚之外,社会中再无一个有号召力和组织力的个体能够站出来,这使得帝国的子民在面对天灾和入侵时,一旦官僚体系失能,就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脆弱。
这种原子化同样也使秦制帝国的行政成本变得极高。除了迫于考核压力而做事的臣工们,帝国之内再也找不到一个体制外的,有能力且有意愿为朝廷分忧的人了。朝廷必须为每一件事情使出狮子搏兔的全力,拿出百分百的资源来做成一件事,而不可能使用任何”巧劲“,缺乏政策的回旋余地,清末面对危机敢于放手让地方乡贤组织团练,这在历史上反倒是极少数。由于朝廷视信用为无物,那么在面对财政危机时,除了加大掠夺民间的力度外,难以有其他金融渠道来缓解危机,清末北方的晋商和南方的常平仓,就在官府无止境的予取予求下被吃干抹净了。试想如果明朝能像查理五世一样从银行和商人手里贷款,而不是只有加派三饷这一条路,历史可能会改变很多。
如果说朝廷只是要为了每件事付出100%的资源的话,那情况还会好很多。然而实际情况是,由于臣民长期生活在对帝王的恐惧和美德、信仰的匮乏状态,因此极度缺乏对国家的责任感和归属感。这使得秦制帝国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公地悲剧,即便灾难已迫在眉睫,秦民们还是在努力从帝国的身体上多切一块肉。明朝的皇室宗亲们理论上是帝国的股东,和帝国休戚相关,但明末的亲王却依然在兵临城下之时只顾自己吃得脑满肠肥,最后落得大锅烹之的结局。这说明宗室们在禁足和愚化教育下已经失去了尊严和主观能动性,纵然生活奢华,也不过是一类”高级秦民“。
在这种情况下,秦制帝国需要远远超过100%的资源才能驱使体系动起来,多出来的资源就是用来抵消公地悲剧的润滑剂,进一步降低了秦制体系的鲁棒性。如果帝王们热衷于称孤道寡,那自然也要接受当危机来临时,没有任何一个真心盟友,所有人都在内心评估将帝王出卖给敌人的估价这一悲惨下场。
另一方面,践行“秦制”的统治者其实不在乎自己治下的国家是否强大,而只在乎自己是否完全占有了国家的一切。如果能保证子孙千秋万代,秦制帝国的统治者不在乎社会停滞甚至倒退回原始部落,他们宁可做一个史前部落的说一不二的酋长,也不愿意做一个强大工业国的虚位君主,即便后者的物质条件是前者的成百上千倍,但失去的那种绝对统治的快感是无法弥补的。
如果把秦制看作一个封闭的系统,那么这种思路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国家贫弱,老百姓自然更贫弱。举起镰刀草叉的暴民,用长矛方阵就可以对付。而后膛枪固然强大,其面对的街垒也不弱。
但是在秦制帝国的边界之外,自由的工匠和思想家们则在肆意挥洒着自己的才能,这固然会让这些“自由散漫”的国家频繁改朝换代,但在交锋中产生的科技和文化却是实在的。当有一天,这些技术和文化会积累到产生质变,爆发出的力量会轻易胜过秦制帝国用庞大的毫无生气的人口堆积出的力量。秦制帝国的统治者们的末日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