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制这套理论其实不只是自由派在用,很大程度上,这个词已经脱离了其本身的概念(例如研究各朝制度与秦制沿革的关系),而变成了一种形容词,用来指代一个马基雅维利式政治模式。这种政治模式也许可以说是与古希腊式的政治传统是背道而驰的。
也就是说,“秦制”或者马基雅维利式的政治,是只关乎利益的政治,而非是关乎道德、信仰或者别的什么美好事物的政治。出于政治稳定的需要,君主要压抑臣子的人格,即使是最忠诚、最有才干的大臣,面对君主时也只会感到战栗。
君主要不择手段地削弱一切可能的反抗力量,即所谓的“残民”“弱民”,亦或是“谁促使他人强大,谁就自取灭亡”。总的来说,这样的“秦制”要求停止就政治的目的进行争论,他们给出的答案是,政治的目的就是维持统治。至于确立这个目的后具体的统治术,就看君王们自己的创意了。
在描述秦政的特点(即其“术”时),大多数人都赞成秦制是对立于封建贵族政治的,即秦制就是一元政治。一元体系又体现于中央的一尊和全国的一尊,即不可动摇的君主和地方服从中央的郡县制度。而维系这套制度的就是一套庞大无比且盲目痴愚的公务员体系。
提出这个因素的人并不少。远的有贾谊、程颢,近代以来比较著名的有谭嗣同与稍近的梁启超、“百代都行秦政制”(虽然彼时对这段历史的讨论会牵连太多非历史的因素),现代更是有秦晖等。
与秦制对应的便是“周制”,冯天瑜盛赞周制是一种原始民主制度的残留,国人可以参政、臣子辅弼君主,且最重要的是,周制否定为了统治而统治,而认为统治仍然有一个终极目的,即建立一个人人皆尧舜的道德乌托邦。
但有必要特别指出的是,如果认为中国历史的确就是周制演化为秦制,而后在秦制下君主们万世一心地迫害道德主义者与民主主义者,民众在与君主的对抗中越来越走向失败,最终成为顺民,那么这种观点几乎就是一口气把范式干到修昔底德或塔西陀去了。即认为历史是一种人性的对抗,或是民众与独裁者的对抗,是一种代表恶的统治者与代表善的被统治者的对决。
我相信大多数人都能认识到这种范式的不可靠,那么秦制周制的对立,实际上并不是一种对史学观点的陈述,而是一种赋予了隐秘内涵的政治观点陈述。与这种对立的“秦制”“周制”类似的被赋予了隐秘内涵的词语还有很多,例如“儒家”“法家”,或者“大姨统”“诸夏”等。
这些词语都不是定义明确的词汇,其目的正在于给读者提供一种文学式地想象体验。当你想到秦制时,你仿佛看到案牍劳形的官吏与高高在上的君主,看到一片阴暗人人自危的极权社会。当你想到儒家时,你仿佛看到开疆拓土、经济充沛的封建主,看到热烈地参与政治的国人和圣王式的君主,看到一片生机勃勃的自由社会。
但这样的模式是贴合历史的吗?这不是又回到了只要打倒xx就可以迎来乌托邦的话术上去了吗?伟大的罗圣曾经说过,地上不能建立天国,这也是诸多朋友都认可的一件事,怎么他们自己下场的时候就忘了这茬呢。
我暴论一句,如果周式的“国人”“野人”,即军事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分立的模式延续下去,华夏最终成为一个民主共和国的机会很小,成为另一个种姓制度大国的可能反而更大。
当然,我们也不能把这种话术的出现归咎于“自由派”发牢骚。因为这种秦制与周制的对立,或是儒家与法家的对立,玩弄这一套话术最出色的反而是某个不在场的存在。
写了《秦砖》的刘三解在某次记者访谈中,对所谓商鞅变法“废除奴隶制”“允许私有土地买卖”乃至“解放了生产力”,最终“一统六国”的逻辑颇不以为然。他针锋相对地批评这种理论已经不是错不错的问题了,而是根本就没有对的地方。凡是看过张金光的秦制研究的人,只要翻开目录就会发现张在试图着重讲秦的土地国有制带来的影响。
这些似是而非的论点,其实体现的是斯大林主义历史五段论的毒害。
至于所谓“秦国治下民众可以建功立业”“努力的秦人早就已经砍头升级当了关内侯”“六国的民主是贵族的民主”“六国民众上升通道狭窄,所以喜迎大秦王师解放”的论调,在互联网上早已被批倒斗臭。但许多电视剧仍然喜欢把秦国塑造为一个朝气蓬勃且万民平等、讲究法治的“老秦人的秦国”,这演义地是否有点喜剧效果了。
换句话说,虽然玩影射史学非常无聊,但最先把这种无聊的文字游戏与信息污染带进讨论场的也许并不是“自由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