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社自谈起吧。“社会自由主义”这个概念实际上是有两层含义的，一层在经济上，另一层在文化上。经济上的社会自由主义（social liberalism，在美国一般称为modern liberalism或者直接简称liberal）是更广泛概念中的“自由主义”（liberalism）中偏左的一支，和偏右的古典自由主义以及保守自由主义相对应，主要支持对现有的自由市场经济进行监管、并且扩大公民政治权利，认为公共事业和个人自由是相互匹配的。其扩大社会福利、消除贫困、解决教育医疗基建等问题上，和现代社会民主主义有很多相似之处，所以可以被认为是经济中间偏左的意识形态，唯一的不同是社会民主主义力图维持混合经济（公有和私有制各占一部分）。需要注意的是，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就是中左派普遍支持的“凯恩斯主义”的提出者）是英国自由党（现自由民主党）的成员而不是英国工党，当然工党作为社民政党引入了很多凯恩斯主义的经济政策。

另一层则是文化概念，特别是在美国，因为大部分人相比left-right，更熟悉liberal-conservative这组词，所以在美国“liberal”往往和“左翼”这个概念是等同的（尽管一部分“progressive”如伯尼·桑德斯尽力避免用“liberal”称呼自己），这时候“socially liberal”就单独指文化层面上的自由主义了（也就是在其他国家被称为“cultural liberalism”的概念）。因为文化自由主义的核心诉求是“一个人有权利和自由按照其个人喜好行事，而不遵循某种传统构架下的社会道德规范”，它支持的议题主要包括多元文化、婚姻和家庭的自由、LGBT、女性主义、堕胎等等，甚至对于一部分宗教势力仍然比较强的国家来说，世俗主义也可以算作文化自由主义了。在某种层面上，中文语境下的“白左”往往指的是文化自由主义者。

关于“白左”这个词的来历，应该很多人也知道了，最初是源于硕帝对于美国左翼里面含有“社会主义”成分的批判。当然这一点放到现在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因为15-16年“白左”这个词在中文网络普及的时候，其含义已经演化为对“自由派精英（liberal elite）”的批判，一般来说是指西方国家那些只对文化议题进行侧重（如移民、少数族裔、LGBT、环保）而忽视了世界各国的实际问题的群体。这些人一般针对美国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进行批判，反对民主党的affirmative action^[1]，同时也有批判德国前总理默克尔的难民政策的（需要注意的是默克尔属于中间偏右的基民盟，她本人对于移民的态度并不如很多人想象中的那么开放，早期认为移民需要融入德国的基督教文化，但2015年起在SPD支持下采用较为开放的难民政策）。大部分反“白左”的群体选择支持特朗普及其他国家的右翼，也有一小部分选择支持桑德斯、科尔宾^[2]等迫切支持解决社会经济问题的左翼民粹主义者。

对于西方国家发达国家来说，经常被认为属于“白左”的，确实莫过于那些社会自由主义政党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美国民主党（以奥巴马、克林顿、拜登、佩洛西为典型，但是卡特和桑德斯则相对来说很少被批判）以及加拿大自由党（特鲁多）。法国总统马克龙所属的“共和国前进”政党，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被认为是白左，但是它严格来说并不算左派，因为它支持文化自由和经济自由，并不支持经济干预政策。除此之外，也有一部分走“第三条道路”路线的现代社会民主主义者（比如说布莱尔、施罗德、奥朗德等等）由于其对市场经济的支持，已经和社会自由主义没有太大差异，所以有时也会被认为是白左。绿党的强烈环保主义立场有时也可以被纳入这个范畴，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各个国家的绿党政治光谱是存在一定程度差距的，德国和北欧绿党一般处在中间偏左的位置，而美国绿党（及其他几个昂撒系绿党，加拿大除外）则要左很多，一般来说反对新自由主义、支持生态社会主义。民主社会主义者（桑德斯、科尔宾、梅朗雄、德国左翼党、DSA等等）本身很少被认为是“白左”，因为他们的很多立场已经可以算入社会主义的范畴（支持某种程度的生产资料公有，而不是单纯的增加福利），但是当提到其文化立场的时候，依然会有被保守派或者老左（Old Left）^[3]称为“白左”的可能。

对于苏东后社国家来说，情况比较特殊，由于很多原共产党在东欧剧变之后主流派大多转型为社民党，而这些“社民党”的基本盘仍然是苏东的计划经济体制和相对比较安稳的社会环境的受益者，他们的立场不可避免的会出现经济偏左+社会保守的状况，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罗马尼亚社民党和斯洛伐克的方向-社会民主党（Smer-SD）。当然，匈牙利社会党和波兰新左翼党的社会议题就相对来说比较进步，因为社会保守派分别去了青民盟和PiS。俄罗斯的“公正俄罗斯党”^[4]虽然不是苏共继承政党，其社会保守立场也是比较明显。在这种情况下，持社会进步主义立场的东欧政党，要么是中道偏左的自由派政党（以俄罗斯亚博卢、捷克海盗党^[5]为典型），这些经常会被纳入“白左”的范畴；还有一些民主社会主义政党，这些政党一般来说没有老左背景，多为经济较发达的东欧国家的新左派构成的，比如说波兰的左翼一起（左翼一起）以及前南斯拉夫国家内部的一些左翼政党（如斯洛文尼亚左翼党、克罗地亚工人阵线党、塞尔维亚激进左翼党），其中有不少是亲伯尼·桑德斯的进步国际（Progressive International）的成员。

对于第三世界亚非拉国家而言，由于其经济基础较为落后，大部分民众从事农业或者工业，且一般来说不具备足够的经济能力来支持难民等政策，社会和文化议题仅在一小部分自由主义者里面支持居多，所以“白左”在这些国家也是整体上和“自由派”划等号的。无论是威权体制下的统治阶层，还是民主体制下的主流政党，能完全达到欧洲社会进步主义标准的都很少，并且无论是右翼民粹主义者（如莫迪、埃尔多安、博索纳罗）还是相当一部分左翼民粹主义者（如杜特尔特^[6]、查韦斯、莫拉莱斯）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来对西方自由主义者不顾一切强行在第三世界推行“白左”思想的不满。当然，也需要注意到，尽管第三世界的右翼民粹主义呈现出典型的社会保守特征，很多左翼民粹主义也在根据自身的国情推行环保政策（在拉丁美洲与原住民权益结合）、以及对女性和LGBT权利的提升。一些相对比较发达国家的左翼民粹主义者（如智利的博里奇、乌拉圭的穆希卡、土耳其HDP），已经逐渐认可很多社会进步主义政策了，甚至与西方无异。

此外，对于“包容落后价值观”这一点，特别是包容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除了“白左”以外，更规范的用来形容这一部分群体的词汇是“退步左翼/退行性左派”（regressive left）。这些人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为了维护“多元文化”，而去支持一些较为反动和落后的价值观，包括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而对伊斯兰世界以及西方穆斯林社群里面存在的一些对妇女、性少数、世俗伊斯兰成员的压迫行为视而不见。实际上这种退步左派的观点，是和坚持自由主义的“白左”往往是违背的：英国老左政党“尊重党（Respect Party）”以反对伊拉克战争起家并吸引了穆斯林群体为其主要票仓，尽管其坚持社会主义和反帝/资/锡安主义路线，但是其支持群体过于狭窄，并忽视了女性主义和LGBT的诉求，其支持率一直不高，在工党科尔宾上台之后它就解散了，而创始人George Galloway现在进一步和疑欧右翼贴贴；荷兰的DENK党也出现类似的情况，因为吸引土耳其裔而采取对埃尔多安AKP相对包容的态度，而不是和其政治光谱最接近的HDP贴贴。

总而言之，在相当多的情况下，白左这个概念和“社会自由主义”重合度较高，但是相对来说，它和“文化自由主义”更为接近，因为后者对经济议题并没有明确的取向，甚至一部分文化自由主义者会采取偏向新自由主义或者古典自由主义的立场（如第三条道路、自由意志主义^[7]等等），而当相当一部分工薪阶层发现自己的生活环境并没有获得明显改善，却又因为“政治正确”而使得自己手上为数不多的资源进一步流失的时候，就会产生“反白左”的情绪。所以，在稳步推行文化进步议题的同时，也不能忽视基本的经济问题，特别是对于经济尚不是很发达、富裕的国家来说；即使是发达国家，新自由主义造成的贫富分化也开始逐渐产生恶果。否定社会进步带来的成果、希望回到过去的思想肯定是错误的，但如何能让社会正义和经济公平协调起来，才是当下左翼进步主义者应该考虑的问题。

参考

1. ^亚裔对于平权法案的主要批评，是对于其关于入学的政策，对亚裔产生了明显的不公，而反倒对白人产生的不公正没那么明显，而亚裔也是历史上种族歧视的受害者
2. ^也有支持沃伦和AOC的，但是规模比支持桑德斯和科尔宾的小不少，一方面她们的知名度还不够，另一方面也因为她们的文化进步主义理念和女性身份很容易被误认为是“白左”派的，当然实际上她们的经济立场比起希拉里和奥巴马这种传统美式自由派要左不少
3. ^与1960-70s涌现的倾向于关注多方面的社会议题（如少数群体平权、女权主义、环保主义等等）并且倾向于支持自由意志社会主义（libertarian socialism）经济政策的“新左翼（New Left）”形成对照，老左翼一般严格遵循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路线，并倾向于采取先锋队的模式和注重传统工会阶层。现在的“老左”政党一般多为东欧国家的康米政党（比如说俄罗斯联邦共产党CPRF）以及少部分西欧极左翼政党（比如说希腊共产党KKE、英国工人党WPB），此外英国工党的Campign Group也有一定程度的老左特征，尽管他们大多已经选择接受社会进步主义
4. ^目前唯一一个在国家杜马里的社会民主主义政党，也是社会党国际的成员。尽管其经济立场和其他社会民主主义政党无异，支持福利国家、公平分配、财产权利和市场经济等等，但是其社会议题倾向于保守和民族主义，并且在2018年总统选举中支持普京。
5. ^海盗党的核心是对知识资源的共享以及信息的自由流通，并且因此在经济和社会议题上接近传统的社会自由主义者，同时也支持直接民主
6. ^存在争议，一部分人认为杜特尔特的社会政策及言辞类似于右翼民粹的特朗普和博索纳罗，加上一部分杜特尔特的头碎支持者（Diehard Duterte Supporters），往往呈现出明显的右翼民粹强人政治倾向
7. ^这里的自由意志主义默认为美国自由意志党那种经济+文化自由的意识形态，一部分持社会保守、经济自由的旧自由意志主义者（Paleolibertarianism）以及左翼自由意志主义者不算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