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的小说不是单纯的科幻,从驾驭文字的能力上看,我合理推测大刘精通了创作历史传记文学的核心科技。
更详细一点说:他接近完美地继承了斯蒂芬·茨威格《人类的群星闪耀时》中的各种文学技巧,特别是讲述人类文明史上的某个重大事件,而非专门写历史名人的。
再具体一点讲:大家抽时间可以读一下《越过大洋的第一次通话》。这篇文章除了不是科幻以外,不论取材还是文风,和大刘的同步率都几乎接近100%,至少我如此认为——茨威格动用了近乎一切浪漫手法:人尽所知的典例,悬殊的对比,跨越时空的较量,“尺比寸长”的夸张意象……但功能上是高度一致的,就是为了突出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列宁曾经很直白地表述过:
历史就是这样,有时几十年没有动静,有时几周就像过了几十年。
用好了这些技巧的文字有一种魔力,一边让读者感到,人类文明与科技以百年计的短暂带来的天翻地覆,远胜过农耕时代的千年乃至万年、地球百万年乃至十亿年的漫长但迟缓,滋养出热烈膨胀的骄傲之心,感到你身为其中一份子的人类仿佛眨眨眼就要征服宇宙的伟大;一边用冰冷无情的刻度尺贴在人娇嫩的身躯上比量,时刻提醒你,在宇宙中,人类依然渺小,一粒凉灰都不如。
这种冰火两重天的交替想必就是其魔力所在。
然后就会发现,茨威格哪怕不针砭时弊,不讥讽社会现实,单纯靠朴素的纪实与淡泊的赞颂,就散发出让读者神魂颠倒的魅力,这种笔力真的连入门都难,一般人最多只能拙劣地模仿,可一旦从这位公认世界上最优秀的传记文豪(之一)这里出师了,那么写科幻,甚至不写科幻,而是写其他流派(哪怕是网文),这个作者都将在圈子内外所向披靡。
我还是举例子来说,这样直观。《三体2》中章北海有一段令人震撼的论述:
成吉思汗的骑兵,攻击速度与二十世纪的装甲部队相当;北宋的床弩,射程达一千五百米,与二十世纪的狙击步枪差不多;但这些仍不过是古代的骑兵与弓弩而已,不可能与现代力量抗衡。基础理论决定一切,未来史学派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而你们,却被回光返照的低级技术蒙住了眼睛。你们躺在现代文明的温床中安于享乐,对即将到来的决定人类命运的终极决战完全没有精神上的准备!
而《越过大洋的第一次通话》的开头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自从被称之为人的这种特殊生物在地球上出现以来的数千年乃至数万年,除了马的奔跑、滚动的车轮、划桨橹的船或风扬的帆船以外,地球上还没有另一种更高速度的连续运动。在我们称之为世界历史的这一记忆所及的狭隘范围之内的一切技术进步,都未能使运动节律获得明显的加快。华伦斯坦军队的前进速度并不比恺撒统帅的罗马军团快,拿破仑的军队向前推进也并不比成吉思汗的骑兵迅速。纳尔逊的三桅战舰横渡大海只比维金人的海盗船和腓尼基人的商船快一点点。拜伦爵士在他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中每天走过的里程比奥维德流放到黑海东岸草原时所走的里程多不了几里。十八世纪的歌德旅行时并不比世纪之初的使徒保罗舒服得多和迅速得多。国家与国家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距离,拿破仑时代和罗马帝国时代是一样的,并没有缩短;物质世界的抗拒仍然胜过人的意志。
大家有没有感受到我所说的同步率,所归纳出的“尺比寸长”与跨越时空的较量,那种“几周就像过了几十年”的客观纪年与主观感知的严重不对等的剧烈冲突——“过去的五千年不如现在的五十年,尽管前者的长度真的是后者的一百倍”,这类强对比旁白技巧,大刘在长篇和短篇中都频繁使用,也总是行之有效,因为它“违背”了人类日常的思维逻辑,打破了日常思维惯性,于是赋予文字新奇感,读来有醍醐灌顶之意。
我们继续读下一段:
一直到十九世纪,地球上速度的极限和节律才得到根本性的改变。在这个世纪的头十年和头二十年代,各民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相互往来的速度就已超过了以往几个世纪。自从有了火车和轮船,从前需要数天的路程现在一天之内就能完成。从前要花数小时的旅行,现在只要几刻钟和几分钟就能解决。不过,尽管当时人们以无比自豪的心情感受到这种由火车和轮船带来的新速度,但是这种发明毕竟还是属于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因为这类运输工具无非是把迄今为止所知道的速度加快到五倍、十倍、二十倍。这类运输工具的外观和内容也还都是能够捉摸的,这类运输工具创造的所谓奇迹也是能够解释的。然而,当第一批电气设备出现的时候,人们对电气设备所产生的效果就完全意想不到了。电,这个赫克勒斯,当它还在摇篮里时就已推翻了迄今为止的一切定律,破坏了一切行之有效的标准。我们这些后来者将永远无法体验到当时的一代人对电报的最初效果所产生的惊奇心情。正是这种小小的几乎无法感觉到的电火花——它昨天还只能在莱顿瓶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产生手指节骨那样一英寸长的电火花,如今一下子获得了巨大魔力,电可以越过陆地、高山和所有的大洲。这使当时的一代人惊愕不已,不胜振奋。一个几乎还没有想完的念头、一个刚写好的字,墨迹未干,就能在一秒钟之内被几千里远的地方所获悉、阅读和了解。在微小的伏特电棒两极之间震荡的看不见的电流能够绕着地球从这一端传到另一端。这种物理实验室里玩具般的仪器,昨天还刚刚能够通过玻璃片的摩擦吸住一些小纸片,现在却获得了比人的体力大几百万倍和几亿倍的力量和速度,它能传递消息、驱动有轨电车、照明街道和房屋,并且像精灵风神一般能在空中倏然飘过。由于电的发现,空间和时间的关系才有了自上帝创造世界以来最具决定性的改变。
茨威格这一段也十分精彩,至少用到了一个二重的上述技巧——先说火车和轮船的发明,已经是一种颠覆了,随即话锋一转,告诉读者,它还不够颠覆!然后用它垫了一下脚,才引出本文真正的主角,打出一个漂亮的二连心灵暴击。这可能就是《三体2》为人津津乐道的:四位面壁者的对策,在一般小说里就是最终结局,而在三体世界里,只是中途的铺路石。
再往后,我们可以读出一个新技巧,就是故意先抛出一些思维简单的、诱导性的“难题”,让读者以为主角渐渐地陷入束手无策的绝境了,这样等到最后有人抛出真正的方案时(虽然这是早在大纲阶段就设计好了的),读者会惊叹于这个人邪了门儿的破局之道——对,你们可以猜到我暗暗所指的就是大史。我敢说如果《三体》没有大刘前面的刻意诱导,有的读者其实是可能自行推理出正确的大方向的:汪教授的纳米材料这把枪可一直没响呢。
……因为无论是大西洋还是太平洋都是如此浩瀚,要在洋面上设立中间站根本是不可能的,而一根电缆又怎么能横越这样两个大洋呢?在电的童年时代,各种因素尚未为人所知。海洋的深度尚未测出。世人对海洋的地质结构也还只是大致了解。在这样的深海铺设电缆,能否承受得住海水的崇山峻岭般的压力,对此还完全没有进行过试验。就算在这样的深海里铺设一条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电缆在技术上是可能的,那么又从哪里去弄到这样一艘巨船来运载一条两千海里长的由铁和铜合制而成的电缆呢?又从哪里去弄到如此大功率的发电机来把电流不间断地输送过如此漫长、用轮船横渡至少也得用两三个星期的距离呢?所有这些条件都不具备。况且世人还不知道大洋深处的磁场是否会导致电流失散呢;当时也还没有足够绝缘的材料,没有准确的测量仪器——世人刚刚从百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仅仅知道电的那些最初定律。因此当有人刚一提出这项在大洋底下铺设电缆的计划时,学者们就激烈反对,摆摆手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纵然是那些最有魄力的技术专家,也只是说:“也许将来能办到吧。”就连莫尔斯本人——迄今为止,电报的广泛采用应归功于他的伟大发明——也觉得这项计划是不可思议的冒险。但他预言说,如果铺设横越大西洋的电缆获得成功,那将是十九世纪最煊赫的壮举。
茨威格虽然是学哲学出身,但对于技术细节的描述可是毫不含糊的——毫无疑问,大刘这一点也是炉火纯青——这个没有办法,就是写作的硬性要求:画面感。不光是优美宜人的湖畔风景或温馨恬适的小镇风光,说明一辆拆开的车、一座重工厂、一台未来主义机器,更需要画面感,而这一点对于创作科幻,特别是强技术类的来说,很关键。对于作家来说(不限于科幻作家)自然科学和工程基础就跟文史常识一样重要,记一个物理学常数(当创作需要的时候),并不应该比记一位哲学家的生卒年和出生地门槛更高。……总之:看看人家茨威格!
……而铺设那根横越大西洋的电缆至少得持续航行三个星期,在这期间,比在英吉利海峡之下电线长一百倍和重一百倍的电缆的卷筒就不能一直放在露天的甲板上,还姑且不说各种不测风云的恶劣天气。此外,当时也没有一艘巨轮能在货舱里容纳下这么多的由铁、铜、古塔胶制成的庞然电缆。由于当时没有一艘船能承载这样的重量,所以至少需要两艘船,而且这两艘主力船还必须由其他船只伴随,以便准确地保持在最短的航线之内和遇到意外时能得到救援。虽然英国政府为此提供了它的最大的战舰之一——在塞瓦斯托波尔战役中曾作过旗舰的“阿伽门农”号;美国政府提供了一艘五千吨级的三桅战舰“尼亚加拉”号——这在当时是最大的吨位了——但是这两艘船必须先进行特殊的改建,才能在船体内藏下那条要把两大洲联系起来、没有尽头的电缆的各一半。毫无疑问,主要问题仍然在于电缆本身。要制成这样一条联系世界两大洲的巨大无比的脐带,技术上的要求简直不可思议。因为这条电缆一方面必须像钢索一样坚实和不能断裂,同时又必须相当柔软,以便能轻易地进行铺设。电缆必须经受得起任何压力、任何重量,但卷起来又要像丝线一样光滑。电缆内芯必须坚实,但又不能僵硬;内芯必须既坚固又非常精密,以便能让最微弱的电流传送到两千多海里以外。在这条巨大的电缆上,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一点点裂缝、一点点不平整,就会破坏电流在这十四天航程的线路上的传送。
最后再贴一下,为了准备这个“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电缆的一端用小船驳到海岸上和固定在欧洲坚实的陆地上”的“正试探着要变成现实的人类最大胆的梦想之一”,他用到的比喻:
但是仍然有人敢干!现在,几家工厂日日夜夜地在制造这种电缆。菲尔德精灵般的意志驱使着所有的轮子向前转动。铁和铜的矿冶厂全都围着这一根电缆转。为了替如此之长的电缆制造古塔胶保护层,所有的橡胶树林都必须流淌乳胶。为了说明这项工程的巨大规模,最形象的比方莫过于:绕在电缆里的三十六万七千英里长的单股铜铁丝可以绕地球十三圈,如果连成一根线,能把地球和月球连接起来。自从人类曾梦想建造巴别塔以来,人类岂敢去想还有比巴别塔更宏伟的工程。
以普通人最熟悉、最具有代入感的概念范畴中最宏大的尺度——天文尺度,尤其是地球的尺寸与地月的距离作为单位,衡量那些鲜为人知的。这是不是非常大刘?
呃,我说反了。大刘是不是非常茨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