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把他现在的《莫言的奇奇怪怪故事集》以及过去的《丰乳肥臀》、《蛙》、《生死疲劳》、《天堂蒜薹之歌》、《红树林》、《红高粱家族》、《四十一炮》、《檀香刑》、《十三步》、《食草家族》又翻出来读了一遍，觉得还是他写得好，每部作品我都很喜欢。虽然莫言是一位比较受争议的作家，但在我看来，他受争议的点无非是其作品中对人的原始大欲近乎不加节制的描写。他写人死而复生，写母亲的借精生子，写儿子的恋乳癖，写高粱地里的混天大欲，写肉孩儿的饕餮食欲，写官员们的权欲色欲，而且还不加节制地写屎尿屁——比如《檀香刑》里就有吃屎的情节，《食草家族》里就有拉屎的情节。讨厌莫言的人觉得他用食欲性欲恋乳癖、拉屎撒尿搞事情去抹黑祖国，迎合西方对东方的“西方中心主义式的凝视”，让人读了既恶心又羞愧。
怎么说呢？我认为做事情和做事情传达出来的感觉有时候可以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屎尿屁未必就脏，男女云雨未必就淫，写我们这片土地上的生死大欲未必就是抹黑祖国。不知道大家看没看过一部叫Damage（中文译名是《烈火情人》）的电影，Jeremy Irons和朱丽叶·比诺什（原谅我不会拼她的法语名）主演，讲的是父亲爱上了儿子的未婚妻、俩人在一起轰轰烈烈地行云雨之事，之后被儿子发现、酿成惨剧的故事。这部电影，两位影帝影后你能想象到的、身体上能露的全都露了，还有王小波笔下“坏一坏”的那种事情的发生，应该是少儿不宜。但作为成年人的我，至少从头到尾看过三遍，每次看都觉得，虽然在这部电影里，二位虽然搞过三四次，而且每次的姿势都不一样，但真的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淫”，反而每次都能传达出完全超越“淫”的某种情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第一次应该是二者在气场上的较量，动作充满对抗感和不协调性；第二次在巴黎应该是绝望——就是当父亲知道儿子和未婚妻睡在一起、自己不得不在近处面对这一让他心里难受得近乎感受到生理疼痛的现实时的绝望；第三次是俩人决定分开（？），但身体上已经适应了彼此，所以体现出一种舒缓与和谐，直到被儿子撞破、儿子直接从四楼楼梯栏杆上摔到一楼摔死打破。但无论哪次，真的一点点“淫”或者“撩拨”观众都感受不到，从头至尾其实表现的其实就是人对自己的毁灭欲。
而莫言的小说其实和这部电影呈现给观众的直观感受很相似，就是他虽然写云雨写欲望写屎尿屁，但这些在他文学作品中呈现出来的情绪，却完全不是淫荡或者下流的。恰恰相反，我觉得莫言写的这些遭人诟病反对的东西，其实是对宏大叙事的解构，是一种非常现代又非常深刻的写作方式。通过写欲，他解构了那些宏大的、崇高的、宛若九天神佛般不怒自威的选题，把来自旧时代的神佛拉下神坛、打得稀巴烂，指着他们和读者们说，瞧，这年头儿哪还有什么神，他们和地上的泥土一样，和我们的屎尿屁一样。当你看了这些？你有什么感觉？我们的时代其实其实早就是这样没有了中心本质宏大崇高，谁不是过一天算一天地得过且过呢？
其实莫言小说表现的就是这种感觉，所以他讨论官员的情妇对历史有多少影响（《十三步》），圣洁的母亲和人尽可夫的娼妇混为一谈（《丰乳肥臀》——我猜这是很多男性读者所不能接受的），抗日英雄要抢人家媳妇还把丈夫给杀了（《红高粱家族》），不再伟大的英雄像耶稣基督一样被定在十字架上，仿佛为了国家为了人民，其实换来了什么？檀香刑。无论莫言的小说怎样结构，他展现的其实都是解构，只不过他解构的方式是性欲爱欲食欲贪欲倾诉欲，但他写屎尿屁的方式却比贾浅浅高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