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纳粹德国迅速占领法国后,年轻的纳粹德国军人迅速成为法国同性恋必吃榜。帕特里克·比松(Patrick Buisson)指出,纳粹的宣传无意之中重新利用并塑造了一整套同性恋色情美学,其典型代表莫过于极度强调男子气概和阳刚之美的德军军装,在同性恋眼中带有强烈的同性情色色彩。同时在一些处于躁动青春期的少年心中,这些外国士兵的出现(他们往往只比这些少年稍年长一些),唤起了一种基于骑士精神、男性友谊和英雄热情的浪漫幻想,并最终导向同性之爱。例如,当时年仅14岁的克洛德-米歇尔·克吕尼(Claude-Michel Cluny)回忆说,他在法兰西岛一个小镇的大街上遇到的第一个德国坦克兵,给他的感觉就像塞尔日·达朗小说中的埃里克王子突然现身,他“渴望敌人能教我懂得爱情”,并真的与德军在谷仓阴影下或田野边缘发生了关系。
同样的,在被德国海军征用的巴黎拉封丹和米什莱中学附近,一些年轻男孩无所事事地闲逛着,时而独自一人,时而成群结队,仿佛在为一场危险的“登船行动”(指与德国士兵亲密接触)做准备。而在巴黎的公共厕所周围常常有人进行随意的搭讪。在巴黎市区内,1300个公共小便池为那些有此需求的男性标出了“温柔地图”(指同性恋交往的路线),这里是法国同性恋与德国军人进行秘密约会的绝佳场所。对德国军人的痴迷甚至让一些法国少年自愿加入德军,例如米歇尔在1944年时才16岁,但自从他发现自己的性取向以来,这个少年就一心想逃离位于蒙圣艾尼昂的母亲家。诺曼底登陆没几天,他就前往巴黎到德国征兵办公室报名,经过简单训练后,就被穷途末路的纳粹派往东线战场。不过他只能穿几周德国的军装。1945年5月,当苏军抵达波美拉尼亚的恩斯特霍夫的一个农场时,他赶紧脱下曾让他无比骄傲的德国军装,换上便装,然后被当成纳粹抓来的强制劳动者遣返回法国。
然而这其实并不是本文的重点。值得注意的是,不仅是这些涉世未深的少年,在那些被“高大金发雅利安人”吸引的人中,也包括了一位托洛茨基主义者丹尼尔·盖兰(Daniel Guérin),他出生于一个法国大资产阶级家庭,25岁时就出版了一部“带有同性恋元素的小说”《肉体的生活》(1929年),并引起轩然大波。次年,他搬到了平民区贝尔维尔,同时加入了工人运动,与他的原生家庭及社会圈子彻底决裂——但正如丹尼尔·盖兰后来所承认的那样,他是通过对男性生殖器的崇拜走向社会主义的,即将同性恋视为自己投身政治的动力。简单来说,他渴望接触的,不是书本中那个理想化的、具有改变世界的革命性的无产阶级形象,而是那些身体因劳作而强壮的“年轻无产者”,他想呼吸他们身上的阳刚之气,沉浸在“他们富有弹性的肌肉组成的床垫”中。
这种对无产阶级男性肉体的追求,虽然使他跨越了阶级的障碍,但却让他遭到左翼同志以及工人运动的轻视甚至厌恶,和当时的大多数左翼的刻板认知一样,他们坚决抵制同性恋这种“资产阶级恶习”。显然,既要保持自我,又要维护“革命的体面”:这双重要求使丹尼尔·盖兰生活在一种“持续的恐惧”之中,生怕自己“不当的”同性恋行为被当场撞见。而从1940年6月起,即纳粹德国侵略法国胜利后,他又陷入了其他同样难以解开的矛盾之中:作为一个积极的反战反法西斯者,毫无疑问,他应当反对纳粹,可他却被纳粹军装的同性色情意味所吸引,被年轻德国军人的阳刚之美所征服。在承认并直面自己的欲望之后,他最终下定决心,在德国国防军士兵被打败并臣服之前,绝不与他们上床。这份有选择性的禁欲誓言让他遭受了长达四年的难以忍受的折磨。
作为一名书商经纪人,丹尼尔·盖兰穿梭于被占领的法国各地,无论走到哪里,都面临着同样的诱惑:那些“身材魁梧”、有着“温柔而迷人、仿佛在呼唤爱情的双眼”的“英俊德国士兵”。他原以为早已彻底解决的内心纠结,在每一个街角又重新浮现。此外,他现在所属的托洛茨基主义运动呼吁与德国士兵亲善友好,而法共“只会在背后攻击这些德国士兵”——在真正的托洛茨基主义者丹尼尔·盖兰看来,难道现在不是终于该将国际主义不停留在口头上,而是践行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正的国际主义的时候了吗?在这种意识形态解释中,他可以将自己特殊的性取向置于更高的目标。
不止一次,这些内心的动摇几乎要冲垮丹尼尔·盖兰在纳粹占领初期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心理防线。毕竟如他自己所说,那些促使他向“英俊的德国大兵”屈服的理由可不是能轻易被忽视的:“这些身着军装的德国年轻人也是人,尽管他们被迫犯下了种种暴行和罪行,但他们也饱受周围人的敌意,他们需要温情,也需要性方面的宣泄。此外,我在火车车厢过道偶然结识并与之结下友谊的许多人,都是工人和农民的儿子,他们痛恨战争和希特勒的独裁统治”。欲望让他头晕目眩。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已经下定决心:他不会屈服于“热血的冲动”,在解放到来之前,他会抵制肉体上的亲密行为。但解放一到,他就一分钟也不会再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