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球最近对枪刺与射击时代很感兴趣，其实你的问题也在困扰着我……咱们来探讨一下。
《战争艺术史》讲到，15世纪末-16世纪初，火枪兵通过交替射击、预留火力来彼此掩护，持续输出。但是起来实操很困难。法国人在马里尼亚诺成功使用了“蜗牛”式回旋，那是因为国土佣仆和敕令骑兵拖慢了瑞士人的推进，给射手们时间和信心。西班牙火枪兵以密集部队作战时，曾利用壕沟、胸墙等工事阻挡法国骑兵（切里尼奥拉），用国土佣仆驻守的工事阻挡瑞士步兵（比科卡）；以散兵姿态战斗时则利用地形避开冲击，在塞西亚河（支流和沼泽）和帕维亚（树林）辗转腾挪，重创法国骑兵。但是总的来说，此时的火枪兵还不能在无掩护的开阔地上用火力阻挡步骑冲击，他们需要掩护。
西班牙人把装备长矛和其他冷兵器的重步兵组成密集阵型，火枪兵作为“袖”部署在四周，遇到火力无法阻挡的冲击时撤回长矛阵内。同时火枪兵保留了回旋射击的传统，有时也可以分遣为散兵。下面是我在 《The battle of Rocroi》里看到的插图，花里胡哨的，只存在于理论中的八边“方阵”（可能理论家认为这个形状能更快让四周的火枪兵撤回？），不过原则都是互通的。实战中的西班牙中队使用四种矩形方阵：战士方阵、野战方阵、双倍宽中队、大正面中队，宽度/纵深在1/1到3/1之间。它们是16-17世纪初的主流。
这个时期还出现过大型方阵。拿正方形的来说，它的面积是边长的平方，周长只有边长的四倍。这意味着方阵的规模越大，长矛兵为火枪兵提供掩护的效率越低，就算保持相等的纵深（空心）也撵不上平方式增长……毕竟只有外围的几列提供了实际的掩护，火枪兵也是从外往方阵里撤，那方阵内部的长矛兵岂不是在摸鱼？如果进一步降低纵深，又会削弱抵御冲击的能力。理论家发明了空心方阵和八角阵（就上面的那个图，也是空心的），但不切实际……《战争艺术史》提到，根据当时理论家计算，10000名长矛兵组成的大方阵只能为2000名火枪兵提供掩护。随着时代发展和战争需要，16世纪后期的火枪兵与长矛兵已经达到了一比一左右，要想让长矛兵掩护火枪兵的效率更高（也为了提高方阵的火力效率），就不得不采用更小的方阵。抵御骑兵的难题仍然存在，解决方法就是“棋盘式布阵”。棋盘阵比线式部署更具优势：一线的方阵进行试探性攻击，随后二线的方阵往最需要的地段增援，且投入新锐部队能给敌军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如果所有方阵部署成一条线，就会均等分布兵力主次不分，而且因为地形和敌军抵抗强度等因素，整条战线平推很难实现。需要注意，现实中的战斗不像游戏（点名全战）一样快得离谱，几轮的集火就摧毁一个单位。现实中一线方阵的兵力足以发起会战，并且抵抗一段时间。而且方阵的纵深大、正面窄，不太容易集中数倍的兵力和火力快速歼灭它。当骑兵试图从方阵两侧包围它的时候，就会被夹在棋盘格之间，受到多个方向的火力打击。
当然要注意，战术问题不用简单的兵种阵法克制和斗兽棋思路来解释，它是灵活多变的。两支军队都在不断地交战中互相学习，并不是步兵采用了方阵和棋盘布局，就总能抵挡骑兵。这一时期的骑兵（手枪骑兵）也摸索出了击溃步兵方阵的办法：从中队里分遣小队骑兵以松散队形全速冲击火枪兵，迫使他们退回方阵，然后主力列成纵深队形朝着方阵的一角半回旋射击，或者让3-4人为一伍袭扰方阵，诱使步兵解散队形。一旦方阵出现动摇或松动迹象，主力就要冲击方阵的一角（先前已经用手枪削弱的一角）。这个过程中伍保持紧凑，确保第一列骑兵打开的缺口不被收拢，列可以松散，因为半回旋需要转向空间。拥有2个中队的骑兵团会进一步分成4个小队，1队从正面迫近并向方阵左右两角半回旋；2队也从正面迫近，这次只选定一侧（角）半回旋，随后3队直接以纵深队形冲击这个角，前两队的行动会为3队提供遮蔽。总之《战争艺术史》指出，在16世纪后期，随着火枪兵比例增加和战术单位缩小，骑兵击溃方阵变得越来越频繁。
整个16世纪，火枪兵的比例不断增加、方阵逐渐缩小的同时，以直接冲击和对抗为主要职能的枪骑兵让位于更加组织有序的胸甲骑兵，步骑兵战术都在朝着更机动灵活的方向发展，这是大势所趋。如果不增加火枪兵的比例，仍然采用笨重的大型方阵，就满足不了实战需要（就会变成西班牙大方阵刻板印象OvO）。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我印象最深的步兵被骑兵击溃的战例是1632年吕岑会战中，瑞典黄旅和德意志蓝旅在与帝国步兵交战时侧翼被骑兵突袭，损失近70%。这两个旅作为精锐，长矛兵比例略大，但火枪兵仍然占多数，而且队形浅。长矛兵冲击时，火枪兵就失去了掩护。假设瑞典人一开始就组成16世纪的方阵……尽管不太可能被骑兵突破，但他们也会丧失战术优势，为糟糕的机动性付出代价（吕岑会战时，帝国已经针对瑞典改进了自己的战术）。现实就是这样无奈，总不能什么都兼顾。火枪兵比例增加，队形变浅，战术单位缩小带来了机动灵活的优势，但牺牲了稳定性。
我最近看完了《The battle of Rocroi, clash of 17th century superpowers》，关于战术转变给步骑对抗带来的影响，罗克鲁瓦简直是典例。西班牙步兵向来以大方阵闻名，实际上他们比刻板印象中开明得多，以至于在罗克鲁瓦走向了极端。
书中提到“这个时期西班牙步兵团的火器占比很大，官方给出的火枪兵/长矛兵接近3/1”。会战中，西班牙团的实际兵力在700-1000之间（本土约1000，外籍较少）。为了等待贝克的增援，梅洛和枫丹的作战部署十分消极，他们把步兵列成了三条连续的战线，从右到左分别由西班牙-意大利-勃艮第、西班牙-瓦隆、德意志人（预备战线）组成。步兵中队纵深，根据法军骑兵军官回忆，”比我的中队还浅，宽度是我们的三倍“。西班牙中队组成了5-9列的队形！对比一下10年前的瑞典中队，它理论上有504人，实际兵力可能300-400，纵深6列！也就是说西班牙步兵在罗克鲁瓦的队形比瑞典步兵看起来还薄得多！前文说西班牙步兵组成了连续战线，也就是线式部署，而不是标志性的棋盘阵。这意味着每个团（中队）彼此相邻，间隔不大，这样能将正面火力最大化，梅洛希望用强化的正面火力阻挡法军进攻，坚持到贝克抵达。根据书中描述，两军相距900米，西班牙一线的主力保持不动，分遣出大量火枪兵以散兵姿态展开交火。随着西班牙右翼骑兵击溃法军左翼、夺取了大炮，西班牙火枪兵也开始向前推进。法军步兵彻底丧失了火力优势，被压制在原地。昂吉安公爵此时在右翼指挥骑兵，步兵们看不到统帅，人心浮动。二线指挥官拉瓦里耶甚至下达了撤退命令，防止一线（可能发生的）溃逃造成连锁反应，多亏西罗男爵反对撤退并及时投入预备队才勉强稳住局面。据说当时的法军采取“西班牙教条”，以冲击作战为主。可是西班牙人凭借高比例的火枪兵改变了战术，和法国人打火力战，再加上侧翼的进展，就让法军步兵动弹不得。
但是，原定计划是防守，等待贝克的增援！（有一种说法是枫丹此时已经阵亡，不能下达主力推进的命令）。现在梅洛正在被自己左翼的溃败搞得焦头烂额。当天凌晨四点，法军右翼发动了步骑兵联合攻势。中央右侧的几个团*（火枪兵）还有散兵配合二线骑兵突袭了树林中的西班牙分遣火枪兵，随后冲出树林，攻击西班牙骑兵的中央，同时一线骑兵分成两部分，绕过树林攻击西班牙骑兵的两翼。由于树林遮蔽了法军的机动，阿尔武尔克尔公爵做出了误判，亲自指挥骑兵（后来得到自己二线的增援）迎击法军的二线骑兵和步兵。接下来是一次步骑对抗，皮卡第团的火枪兵刚走出树林还来不及整队，就发现自己被夹在了双方骑兵之间。书中提到他们组成了 刺猬（hedgehog）阵。对于散兵来说，来不及列队就蜷缩成一个球来抵挡骑兵是各个时代通用的办法。当然，皮卡第团没有刺刀和长矛，火器的效率也很低，如果被大量骑兵针对肯定挡不住。当时的情况是双方骑兵都在交战。根据骑兵战一般规律，当一方冲击，另一方通常会后撤重整。当西军骑兵后撤时，蜷缩成刺猬球的皮卡第团就会阻拦、分割、消耗他们，影响重整。失去秩序的骑兵不能有序地突破这个圆阵。书中认为皮卡第团的英勇抵抗帮助法军守住了战线，为一线骑兵精锐击溃西班牙骑兵的两翼、包围其中央赢得了时间。
了解到中央和左翼的危机后，孔代重整了正在追击的二线骑兵，突然转向西班牙的外籍步兵团，分遣火枪兵也加入了进攻。前文提到西班牙人采用了线式部署而非棋盘阵，也就是说二、三战线宽度约600米，纵深仅十几米，对于骑兵来说真是完美的侧击目标！更糟糕的是，两条战线之间的距离太远，根本不能相互增援（梅洛试图重整左翼，结果一直被法国骑兵撵着跑，来不及下达缩短战线的命令，二三线又缺乏统一指挥，最初部署的错误来不及修改）。如果是棋盘式部署，那么他们至少能对绕路骑兵形成交叉火力，毕竟上千步骑兵不可能只在十几米的正面上展开！更大的横向间隔也能减少各团之间的相互干扰和连锁溃败的可能。结果就是，德意志、瓦隆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侧击时手足无措，宽正面、浅纵深导致转向都很困难。或许他们收拢了队形，但是200名长矛兵终究无法完全护住500名火枪兵，他们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原地抵抗直至溃败。资料里称外籍步兵殊死抵抗，军官伤亡惨重，梅洛躲进一个德意志团里寻求庇护。抵抗确实激烈：某法国骑兵团血战勃艮第步兵团后，400人只能集结起66人。资料也承认有很多人被俘，两者或许并不冲突：因为浅队形、缺少长矛兵和侧翼暴露，导致步兵们在骑兵面前极度脆弱。或许抵抗最激烈的只有队形中央的长矛兵和临近的火枪兵、军官们，大部分没有掩护的火枪兵很快就被骑兵打散、俘虏。抵抗激烈也没用，因为失去火力的长矛小方阵无法抵御步骑协同——骑兵将火枪兵逼回方阵，己方火枪兵抵进射击方阵的一角，随后骑兵冲入缺口。西班牙中央一线的意大利人起初击退了一些盲目追击的骑兵，但是随着德意志、瓦隆人相继崩溃，他们发现后方不保。或许法军骑兵此时能集结的兵力有限，意大利步兵才能以较好的秩序撤退。现在法军已经击败了2/3的西班牙步兵，孔代不打算和西班牙本土团硬碰硬，他叫停追击，再次集结骑兵绕过了大后方的行李物资（严令禁止掠夺）出现在西班牙右翼的后方。伊森堡伯爵的骑兵遭到法军预备队和骑兵主力的前后夹击，被逐出战场，法军重夺火炮。
最后只有5个西班牙本土团留在战场上，他们是Villalba，Gardez，Alburquerque，Velandia，Castellvi（撒丁）5个团共4500人。书中表明，西班牙步兵没有立刻摆出那个著名的“最后的大方阵”。Castellvi和Velendia团起初位于二线靠右的位置（二线左侧的瓦隆人已经崩溃，上述两个西班牙团大概是及时脱离加入了一线），现在他们已经移动到一线右侧，并完成了右转机动，面向孔代和西罗的部队。现在西班牙人还有自己的18门火炮，他们直到法军进入50步再发射霰弹，打退了法军三次步骑兵冲击。但是这两个团已经被法军优势兵力三面包围，西罗带来了火炮。法军的步-骑-炮协同攻击重创了velandia团的左翼（他们处在西班牙战线的顶角位置，最为暴露），该团统帅（field master）和大部分军官阵亡。两个团随后都被击败，火炮被缴获，残兵加入了临近的Villalba团。现在西军右翼已经瓦解，仅剩3000人，为了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进攻，他们终于组成了标志性的大方阵。西班牙人会通过计算，临场设计方阵的队形，这和他们16世纪的老传统一样。因为tercio是一个行政单位，战术单位是escuadron中队，眼下的情况，只能把好几个残编的团拼凑成新的中队。书中说，Villalba和Velandia团编成了一个中队，另外3个团编成另一个中队，两个中队方阵都是接近于正方形的“战士方阵”，间隔很小，拼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延展的矩形”。从4500人减员到3000人，火枪兵想必占了其中的大部分，因为他们承担主要的交火，而且位置暴露。在罗克鲁瓦，浅队形和低长矛比例害苦了瓦隆、德意志人，导致他们被法军步骑配合的侧/背击轻易击溃。哪怕兵力完好，更精锐的西班牙人也在法军的步骑炮协同下损失了大部分火枪兵，最后不得不恢复了他们早已摒弃的老传统。大方阵也不可能挽回败局，只是撑得更久罢了。
西班牙人在罗克鲁瓦的失败有多重原因，战术失败是其中一点。阿尔武尔克尔公爵称梅洛的线式部署更像“阅兵”。从事后来看，不能完全否认宽正面和重视火力的作用，因为西军一线的步兵确实利用强大的火力压制了法军。只是对于二、三线的瓦隆、德意志各团来说，采用线式部署确实称不上明智，毕竟他们无法直接参与到一线的交火当中，过宽的队形也会让增援变得迟缓。如前文所述，法军骑兵支配了战场，梅洛已来不及改正最初部署的错误。如果他一开始能把预备战线的各团列成更深厚的队形并采用棋盘式布局，他们有可能在法军的侧击下坚守更久，或许情况就会不同（书中是假设列成16世纪那种大方阵，但是大方阵疑似有点太极端了）。横队在前，纵队预备……不禁让人想到了拿破仑时期的混合队形。与其假设西班牙军队能预知骑兵的溃败和来不及变阵的尴尬，还不如指望他们把握住法军左翼溃败、中央动摇的机会，及时投入总攻。
正如《战争艺术史》总结的“问题本身还在，但形式变了”。附上这一章，翻译有点怪，凑合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