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开国功臣的女儿，你从小就听着大英雄的故事。
据说，那人文武双绝，十六七岁，就名扬天下。
他打了无数胜仗，让动乱的国土回归安定。
他政绩斐然，让每一个百姓都发自内心为自己是唐人而感到自豪。
1
你每次都要缠着父亲给你讲大英雄的故事。
哪怕父亲故去，两个哥哥对你和母亲苛待刻薄。
你依旧会听说书人讲大英雄的故事。
边听边鼓掌大笑。
哥哥们在一旁嘲讽：“粗鄙小女，热络得好像你能和那样的人物有什么关联似的。”
你冷笑着尖酸回去：“至少我有那月貌花容，哥哥们想攀扯也攀扯不上。我要是你们，就好好待我，说不定你们的妹妹就成了那万人之上的皇妃。”
虽然很快挨了一顿毒打。
可两个哥哥精彩的脸色，你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2
按照律法，出嫁时你会拿走一部分财产作为嫁妆。
自然被哥哥们视为眼中钉。
你知道母亲想凭借你的容颜，重振家族的荣光。
你没有反对。
甚至在母亲暗示你，是否愿意为了更大的荣耀去做别人的妾的时候，你冷笑着说：“娘，你觉得我现在还有闲情逸致去考虑名分么？你若是还把我当咱们杨家的一份子，希望我能继续护着你，将来有力气供养你，你就努力帮我选个更有权有势的人家吧。”
3
十四岁那年，你因为美，成为了大英雄的妾室。
你认为你得到了最好的结果。
与其等哥哥们为了家产随便找个人把你嫁了，倒不如找个最好的，去皇家冲一把，说不准还有更大的富贵在后头。
母亲抹着眼泪，絮絮叨叨担心你未来的生活。
你握住她的手，她感受到你身体的颤抖。
“娘，我侍奉圣明天子，这是何等的福气？何必在这哭哭啼啼，作出小女儿的弱态？”
母亲叹着气带你送上前往宫廷的马车。
你没有告诉母亲的是，你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激动。
儿时的戏言，竟真的成了现实。
你和大英雄建立了联系。
“未来的我，绝对不仅仅是个小才人！”
你踌躇满志。
4
大英雄宣你侍寝了。
他真的是天下最俊美的男子，龙章凤姿，日月可表。
虽然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
但那勃勃的英气，让人怎么样都挪不开眼睛。
你卖力服侍着他，央着他赐你个新名字。
他摸摸你的脑袋，问：“唤做媚娘可好？”
你开心地下跪谢恩，感觉自己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却没注意到大英雄眼里一闪而过的疲倦。
5
你并没有像你预想的那样大受恩宠。
或者说，大英雄对妃子们的态度，都是淡淡的。
除了侍寝的时候会叫人过去，大部分时间，他似乎更喜欢自己呆着，或者和大臣们混在一块。
偶尔白天会去徐才人那。
据说徐才人，四岁就熟读诗经，八岁就能写文章。
你曾和她一起伴驾，印象很深。
大英雄看徐才人的眼神，欣赏远大于情欲，而剩下的，是你不懂的东西。
6
你知道文采肯定是卷不赢徐才人的。
好在你懂些骑射，于是在大英雄驯马的时候，你壮着胆子毛遂自荐。
“我能制服那烈马，但需要和陛下求取三样法宝，一铁鞭，二铁棍，三匕首。先用铁鞭抽打那马，如果不服，就用铁棍敲它的脑袋，如果还是不服，那也没什么留下的必要了。”
那天你大出风头，大英雄更是夸你胆略十足。
但他并没有如你所想，把那烈马赏赐给你表达恩宠，而是只给了你一些平常不过的珠宝首饰。
你心里有些不安，当晚那不安化为现实。
大英雄没有宠幸你，也没有宣召任何一个妃嫔侍寝。
7
你有些失落地想，为什么大英雄不喜欢你呢？是你不够美，家底不够好，还是性格不讨喜呢？
要不，和大英雄制造一场偶遇？
夜晚的唐宫，风有些冷，你在宫廷间转来转去，想找到那抹明黄身影。
你终于找到了他。
在立政殿。
已故的，皇后的，寝宫。
而那个看上去雄壮威武，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大英雄，呆呆地站在宫门口。
不发一言，抹着眼睛。
丑死了。
一点也不像你想象的帝王的样子。
8
你疯狂一般地跑回寝宫，大哭一场。
你知道大英雄反常的原因了。
你更明白，大英雄，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发自内心地喜欢你。
他的月亮没了。
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一片黑沉沉的，繁星遍布的空。
谁也当不了他的月亮。
9
你回忆着后妃宫规。
没有子女的妃嫔，会在皇帝驾崩后，被打发去尼姑庵，青灯古佛围困一声。
你擦干眼泪，收起笑容。
从现在开始，你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出路。
10
多年后，你依旧记得，大英雄的儿子，是怎样评价你当年的驯马壮举的。
“会干出这种事来，你不受宠，才不奇怪。”
当时的你，也是十足的不服气。
“那我为什么不受宠？”
他转变话题忽然道，“你知道父皇年轻时的种种壮举么？”
“知道，一战擒两王，绝世之功，让人佩服！”
大英雄的儿子，闻言微笑看着你。
“那你知不知道，我父皇当年一统天下，足足用掉了六匹千里马？”
11
大英雄的儿子，和大英雄是完全不同的人。
如果说大英雄如太阳耀眼。
他，就像那凉风。
掩藏在苍白面容下的凌厉眼神，让人看一下便心生畏惧。
12
“能想到训马争宠这样的主意，你确实是个厉害的女人，如果你是个男人，父皇大概会多看你几眼。但恰恰因为你是个女人，你这么做才不对。”
“为什么？”你咬住嘴唇，强制自己不要将怒气倾泻而出：“皇后娘娘当年不也——”
他凉凉看了你一眼。
你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赶忙捂住了嘴。
“会驯马的女人是没几个，问题是，看到她们，父皇会联想到的只有自己。这天下又有几个人敢在父皇面前自称是训马的行家呢？更何况就算欣赏你，那又如何，你再强也只能驯服一匹马，驯马的方式还不对。”
“但我的母后，温柔、胸襟、克制——不是说父皇发没有这些特质，但能在父皇盛怒之下依旧保持理性的人，只有母后一个。所以父皇自内心地敬她爱她，无法失去她，她是父皇不可或缺的女人。但你——除了在骑马的时候让人眼前一亮外，什么都不是。”
“想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喜爱，你足够美丽，足够温柔，足够有个性就够了，哪怕得其一，也够了。”
“但你想要征服一个男人，你需要有他需要，而且他暂时不容易拥有的东西。”
13
入宫十一年的时候，大英雄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为这个国家做得够多了。
他去找自己的月亮了。
徐才人像一朵衰败的花一般，快速地衰弱下去。
你把药强行灌到她嘴里，她抠着喉咙，当你的面把药都吐了出来。
她指着不远处桌子上的纸张，哀哀看着你。
你拾起递给她，却见上面写着八个字。
“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李密的，陈情表。
“我无数次暗恨我不是男子，有才华却无处施展。”
徐才人满面珍惜地抚摸着纸张。
“若不是陛下待我优厚，我又怎么会以蒲柳之姿，行名臣之事？”
14
你猛然想起，就在大英雄故去的前一年。
徐才人鼓足勇气，为大英雄写了一封奏疏。
谏太宗息兵罢役疏。
劝大英雄不要大兴土木，四处征战。
大英雄不仅没有愤怒。
反而夸赞她贤德，对她大为封赏。
那夜徐才人酩酊大醉，她拉着你的手，满面泪痕。
“妹妹，这诺大的国家里，有了我徐惠的名字。”
15
你摇摇头，离开了徐才人的寝宫。
你知道，她活不成了。
大英雄追随她的月亮而去。
徐才人追随她的明君而去。
大英雄故去的瞬间，她徐才人的贤臣路，也算是走到了头。
16
“这是我要的生活吗？”
“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17
离开皇宫的你，也确实学会了怎么去征服男人。
在大英雄儿子动情地吻着你的时候，你主动后退，跪在他面前。
告诉他，你愿意做他最锋利的那把刀。
他玩味看着你，半晌脱下你的僧袍。
你转而将他推到在塌上。
他哈哈大笑，你正式成为了他的人。
18
你还俗，回宫，受宠到了一种极为可怕的地步。
但你知道，他更多时候，只是把你当成一个趁手的工具。
你不怨恨，丝毫没有。
你若是男人，也会喜欢这样的妃子。
一个家庭成分简单、没多少财富权势傍身、渴望富贵荣华、听话、下得去手、还长得美丽的女人，最适合拿来拿捏权术。
一把漂亮的趁手的刀。
千年前吕不韦就靠着一个美貌愚蠢的赵姬，得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权力。
如果没有他，你可能早就被人遗忘，然后死去。
所以谢谢他，让一个死人“复活”，还有了染指天下的机会。
19
你是这个国家至高权力的替身。
因为你背后的男人，所有人都得冲你下跪。
他们高呼你是最尊贵的女人，但你知道他们心里一点都不这么想。
冲你谄媚微笑的每一个人，都会在背后恶毒地称你为“祸国妖女”“贱人”“毒妇”“妲己褒姒”，会认为你是一个别有用心的小偷，渴望窃取他们的财富和一切，他们会寻找一切可以将你打倒的机会，仿佛你失去生命后，那个让他们看不透、猜不明的病弱帝王就会忽然健康清明起来，顺着他们的意愿行事。
男人恋慕女人的容颜么？
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在乎。
这个人到中年，依旧妩媚风流、仪态万千的绝色容颜，放在任何场合，恐怕都会成为人群的焦点、男人争相求之的对象。
可惜这里不是秦楼楚馆，亦不是待嫁深闺。
此处的每一个人均知道你的美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恨你入骨，都可以理所当然地将世间最难听的称呼用在你的身上。
只因为，你是一个女人。
20
你想你大概是很贪心的。
不然不会在手握权力多年后，想要真的登上那万人之上的位置。
你和英雄的儿子携手数十年。
你们算计过，博弈过，信任过，扶持过。
你感激他，他让你知道了你到底想要怎么样的生活。
21
在他临终时，你把你的野心告诉了他。
惊讶的是他没有惊讶呀没有震怒。
反而平静地和你分析利弊。
“他们会辱骂你，憎恨你，否认你，批判你。”
“只因为——”
“你是一个女人。”
22
“那臣妾会立一座碑。”
“上面什么也不写，随便他们怎么说。”
“人活一世，谁不得面对史笔如铁？”
“这世上有谁不想青史留名，不想建立功业，但如今，达者不愿意给穷者发达的机会，我的哥哥们明知道我有能力，却故意打压我，所以我要入宫，我要成为万人之上的女人，如今那些贵族试图打压我，那我非要抖这一回精神，让女人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23
“那继承人怎么办？”
你喃喃道：“是啊，继承人给谁，我也不知道，我不想给我的哥哥们，可是我的孩子，显儿冲动，旦儿柔弱，我不知道。”
他叹着气，看着你。
“你想看到女人和男人一样登上朝堂的一天。”
24
“是，或许我也只能当个几年皇帝，甚至我很快就会被杀掉，男女不分尊卑的时代，我是看不到了。”
说到此处，你愈发坚定。
“既然这样，我就要成为那千古第一人。”
“我要让天下的男人和女人知道，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人。我不怕手染鲜血，我不怕千古骂名。我相信百年后，千年后，一定有人可以完成我想完成的事情。”
25
你的丈夫，冲你露出微笑。
那你就去做吧，他说。
你诧异：“我可能会伤害咱们的孩子。”
他淡定：“如果连这点风波都受不住，也不配做我大唐的皇帝。”
26
“朕真正爱上你的瞬间，是你在感业寺大胆的一瞥。其他的女人都已经认可了自己的命运，低着头，可你没有。说真的你当时又怕被抓又伸脖子的样子挺好笑的，可就是非常的吸引人——你想得到朕的爱情，你还对权力抱着勃勃的野心。”
“朕喜欢你这样烈性如火的女人，永远不认为自己的生命已经停止。”
27
都说男子是太阳，女子是月亮，夜晚缺不了月亮，可没有太阳，月亮怎能朗朗当空？
但或许，你和李治是反过来的。
你是那或激烈或沉郁的阳光，而他是一直陪伴着你的姣姣月光。
他教会了你如何释放自己的光芒，如何隐忍，如何我杀伐，如果不是天生病弱，他不需要你这个替身。
可他终究是指点了你、培养了你。
最终——
让你成为了你。
28
你打开宫门，此时已近清晨，来往的宫人不多，看到你都急急的行礼。
你没怎么注意这些，抬着头，一心只想着那人走后的第一天，你该怎样过。
然后看到了这辈子都没看到的景象。
东边的太阳，正在勃勃升起，或许是还没有到最好的时候，日色还没有那么刺眼。
而西边的月亮依旧悬挂空中，皓月银盘，动人依旧。
日月当空。
29
你擦干眼泪，挺直腰杆。
“这是，何等的盛景啊。”
30
如今你八十有余，你忽然想起大英雄。
据说他和皇后少年新婚，彼时，大英雄得到了一匹骏马作为礼物，从小喜爱骑射的他自然对马儿爱不释手，谁曾想那马性子激烈，根本不愿被人驱驰。
少年人总是率性而为又不计后果的，即使是大英雄这样的千古第一人也难以免俗。眼看礼遇无用，他怒上心头大声呵斥，要求仆人把刀子拿来，若那烈马还是不听话，就直接割断脖子。
可真的在要杀马的时候，他恢复了理智。
望着身边一圈的仆人丫鬟，大英雄第一次感到有些坐如针毡骑虎难下，杀掉这样的一匹千里马，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可在下人面前落下个喜怒无常说话没有信誉的印象，同样不是他所期待的事情。
31
就在这时，皇后走到他的面前。
她温柔地表示这匹马自己非常喜欢，无论如何都希望皇上能够割爱。看在她很喜欢的份上，求大英雄饶了那畜牲，没必要一般见识。
顺水推舟，大英雄自然高兴不已。
凑近再看皇后时，却发现她笑着冲自己眨了眨眼睛。
原来如此。
32
大唐最伟大的皇帝，就这样遇到了他一生的挚爱。
这个女人不仅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更是他的知音，是他共建雄心的伙伴。
世人皆知长孙皇后贤德，多次从盛怒的皇帝身下救下刚正不阿的臣子，魏征若没有那一句“君明臣直”，或许早就没办法和皇上再续那君臣一心的佳话。
不过恐怕很少有人知道，早在驯服一匹马的时候，十三岁的长孙氏，就已经摸透了自己这个雄姿英发、又有些孩子气的丈夫的想法。
她用女人特有的温柔安抚着他，用纯臣独有的理智提点着他。
何其幸运，能拥有这样一心一意爱着自己的女中英杰。
多年后，你明白了自己为何不得大英雄宠爱。
或许，就是因为这段甜蜜的记忆，你当年纵马飞驰意气风发的模样反而深深刺痛了他。
你有些僭越地想，或许曾经的自己，有那么几个瞬间，和年少的大英雄是相似的。
可那个会在他窘迫纠结时帮助自己，像半身一样懂自己爱自己的人，已经不在了。
33
一瞬间，你理解了大英雄的无助和钝痛。
多年失宠的苦闷，也在此消失殆尽。
世界不乏武媚娘，却鲜有长孙氏。
这或许就是为君上者的孤独。
他们想做的事情太多，眼光放的太远，面对的反对势力太大，身单力薄的时候，很难保持绝对的理智，一点错误都不犯。
不少人正是因为没有那样的知音伙伴，最终倒在了前行的路上。
34
那可怜的，可敬的大英雄。
他没有办法像伯牙那样绝弦明志。
他的国家需要他，他的百姓需要他，他们需要他继续诞下优秀的子嗣，他们需要他继续成为国家的风帆。
35
多年后，走上同样道路的你，明白了这种感受叫什么。
这大概就是伟人的孤独。
建立一个伟大鲜活的国家，是他们共同的梦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提前离开，另一方都会擦干眼泪咬牙坚持下去。
可惜，大英雄的子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36
这就是你的故事。
中国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皇帝的故事。
你从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可以遮掩的必要。
毕竟两个男人都在你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若不是大英雄，你不会想要放手一搏入宫求存。
若不是大英雄的儿子，你也不会想要二度改变自己的人生。
你不想当平凡的妃嫔，在感业寺了此残生。
你也不想像徐才人那样，靠着明君，做着无望的名臣梦。
明君去，她的名臣梦也碎了。
你想主导你的人生，改变你的结局。
你想让所有的人都记住你。
就像他们当初记住大英雄那样。
38
假如，有人跟你说——
“你这个荡妇，明明曾经是太宗皇帝的妃子，却和他的儿子滚到一起，甚至恬不知耻地当了女皇帝。事到如今你甚至连当妃子的历史都不屑于遮掩，你怎么能如此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