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高山》
我是张桂梅的党徽,正陪她看一部电影。
里面有大山里逃学早恋泡网吧的女孩。
有女孩酗酒家暴的农民母亲。
还有变成恋爱脑,在梦里和亡夫跳华尔兹的她……
主持人请她点评两句,她苦笑摆手。
可她胸前的我,分明听到23种疾病缠身的躯体里,一颗心脏在叹息。
我只是一枚小小的徽章。
但今天,我忍不住告诉你们,几十年间,我看到的那个大大的她。
不是高山,而是溪流。
不是圣人,而是凡人。
不是女性,而是战士。
1
“我毕业后一定遵从女高的校训,跟随党的指引,为国家为人民为社会多做贡献。”
前排的女学生发表了电影的观后感,后一排的张桂梅欣慰地笑了,轻轻拍着手。
“跟你敬爱的张老师拥抱一下,表达你的感恩之情吧!”
妆容精致、假笑僵硬的女主持人按照台本cue起流程来。
张桂梅收起了笑容,鼓掌也改作摆手状。
她的身体,现在随便动一下都疼得要命。
女学生也直摇头。
她知道,自己对张妈妈的感激,在于每一天的刻苦学习、每一分的成绩提升、每一日的成长进步。
而不在于聚光灯下会让她疼痛的,作秀式的拥抱。
“去吧去吧,张老师等着你呢。”
尽管张桂梅还在摆手,主持人仍一味地催促和怂恿女孩。
年纪小脸皮薄的女孩,终是翻过座位跨到后排。
两旁的人知晓张桂梅的身体状况,主动把她搀了起来。
只是站起身的动作,空气里却好像突然长出一万根针在扎她。
两人拥抱完,刚坐下,主持人又开口了,“张老师,您能给刚刚看完的这部电影讲两句吗?”
张桂梅苦笑,摆手,嘴紧绷着。
今天,主持人以及后面的团队,专门邀请张桂梅来看点映。
应该是设计好请她发表一些感言,好帮助电影宣传。
可这电影,以她为原型,拍了她的故事。
故事很像,人却不那么像她。
她能说什么呢?她只能沉默。
只能苦笑着摆手。
她当老师、死丈夫、开福利院、办女高……情节都是真的。
可总感觉什么东西不对劲,是假的。
小凉山的深处,怎么就出现了酗酒成性的农村母亲?
她的学生,没钱吃饭没钱买书、想上学而不能的女娃,怎么忽然逃起了学跑起了网吧谈起了恋爱?
她的丈夫,会拉二胡爱唱红歌的男人,怎么总是跑到她的梦里来,跳起从没见过的华尔兹舞?
还有她自己,电影里的她,丈夫去世后人生就没了希望?一天到晚大着嗓门,骂同事骂领导骂学生,好像一个更年期的变态女领导?还被年轻女老师骂成“腿脚不好的老巫婆”,骂成“没人要的女人”?
可是现实里的她,是喜欢拿着大喇叭催促着孩子们抓紧时间学习。
但这并不妨碍,她是那个随和温柔、刀子嘴豆腐心的东北小老太。
不仅我知道,局长知道老师知道,1000多个孩子,个个都知道。
个个都爱。
可怎么唯独给她拍电影的不知道?
“那张老师,您也一定是第一次听到孩子这样的表达吧?”
见张桂梅迟迟不开口,主持人尬笑着又抛出了话头。
???
张桂梅还是没说话,连苦笑都收起来了。
她因为种种疾病,早已无力跳动着的心脏,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我在她胸前,听得格外分明。
连我这枚习惯了沉默的徽章,都忍不住想开口骂人了。
我明白,为何所有人都知道,唯独他们不知道了。
因为,张桂梅信的,他们不信。
同样的话,前不久,在电影的拍摄现场,我都听腻了。
2
我是张桂梅的党徽,每日戴在胸前的那枚。
金黄的镰刀和金黄的锤头交叠起来,就是我。
我出现在百年之前,遍布中华大地,身处各行各业。
我有无数个分身,每个分身看到的听到的,都能共同感知。
因而,几个月的电影片场,有一个分身也在。
可它被嘲笑了侮辱了,最终丢弃了。
那天拍摄的情节是张桂梅到山村家访,试图劝回被家长勒令辍学的女孩。
“把你闺女交给我,我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改了她的命……呃呃呃,这话念起来怎么这么拗口呢?”
“你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大义凛然的话吧?当时她应该不是这么说的吧哈哈哈,编剧编的应该是……”
几个演员在对台词。
“动起来了宝子们,准备拍下个镜头。”一个副导演吆喝起来,“哎哎,你把你胸前那东西摘掉。
“谁能一天到晚戴着它呀,那不是纯装吗?咱得拍的符合实际点哈。”
演员把我从胸口取了下来,随手抛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我滚了两滚,掉在了地下。
旁边的摄影助理弯下腰,想把我捡起来,却被副导演喝止了。
“干嘛呢这是!马上开拍,打好你的板行不行?不想干了早说啊!
“你信这玩意儿啊?”
小助理直起身,红着脸没憋出话。
“你信它,还不如信我是秦始皇。”
在副导演的嘲讽中,他拿着场记板走向前,“第三十四场第十三镜第一条marker”
“Aciton!”
我在泥土里静静躺着,看着他们一遍又一遍的表演。
一直拍到天黑,众人准备散场。
“这破地方是真偏真脏啊我的妈,快受不了了,我要赶紧回酒店洗个干净澡。”
“哥几个辛苦了,咱们去县城找个摊儿喝点酒,我请客。”
有人回去工作,有人想去休息,有人要去喝酒,上百人陆陆续续走了。
只有我留在了华坪县墨黑的群山中。
我满身泥土,听着虫鸣,想起十五年前,张桂梅戴我来到这些山里面的许多次。
电影团队是用心的,为了还原,特地跑到华坪县和女高附近取景。
可他们心用的地方不对,他们以为同样的山、相似的人、大差不差的故事,就能拍出一部感人肺腑的电影。
他们不知道,真正要还原的,是什么。
一枚徽章,在他们眼里,是微不足道的。
但在张桂梅眼里,不是。
十五年前的夜晚,她从深冬的大山里回到县城,没有喝酒没有吃饭没有洗澡没有休息。
而是对着我,喃喃自语。
3
那是2008年,华坪女子高级中学建立的第一年。
她带着病痛之躯,花费了无数心力,把学校终于开了起来。
可不到半年,17名老师就有超过一半受不了这里的苦,辞了职。
教学半瘫痪,学校眼看办不下去,教育局正打算把学生分流到其他高中。
更让她揪心的是,第一批招收的100名女孩里,有六个强行被家里人带走了。
她腿脚已经开始不利落,但还是咬着牙走进山里,挨家挨户地劝。
“不要学费不要生活费,不花一分钱,你为啥就不让她上呢?
“来我这里念书,我不是想让她读个高中读个职大,必须让她考上本科走出大山,成为你们家第一个的大学生骄傲。
“你看看我胸前戴的这个章,上面画着镰刀,我也是个农民的孩子。我就是舍掉我自己的命,也一定把你们女儿的命给改掉!”
张桂梅快要把自己的胸口锤烂了,咚咚咚的声响震着我。
可收效甚微。
“去你们那儿上学是不花钱,但能挣钱吗?出去打工一个月一两千呢。你也给她发这么多,我就给她上。”
“她这个破成绩还想当大学生,你别在这里骗人了。我们家不缺大学生,就缺个儿媳妇,她去上学不嫁人,她哥哪来的彩礼钱?”
“什么命?她就是种地打工嫁人的命。她的命,自己都不想改,轮不到你个外人来改。”
可我看到,女孩们站在角落,扣着手,看他们争吵,眼里闪的光,在说自己要改。
六个女孩,六个家庭,张桂梅跑了两天,却只说带回了两人。
其中有一个叫周英的女孩,到她家里时是傍晚,她正在逼仄的厨房里煮猪食。
她的父亲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家徒四壁的泥地上呼呼大睡。
她的哥哥说,“给周英找好婆家了,她不会再上学了。”
“你想嫁人吗?你想一辈子当个农村妇女吗?”
“我不想,老师,我不想变成我妈,不想也被打到喝农药自杀。可我没办法,我爸他已经……”
“不想就不嫁,跟老师走吧。等你爸醒了,我会再跟他说的。”
不顾周英哥哥在后面的叫骂,张桂梅连夜把她带下了山。
漆黑冰冷的冬夜里,张桂梅把周英拾掇好,让她在上铺睡下。
随后她关了灯,轻轻坐到窗前的木桌前,小心翼翼地将我从胸口取了下来。
黑暗里,她拿着布把我擦了又擦。
捏在手中,她似乎在端详我。
长久的沉默过后,她叹了一口气,热气喷到我身上。
“我知道,你有光。
“可你说说,你的光芒,能照亮这个冬天的黑暗吗?”
我想说话,但说不出来。
我没有嘴,我只是一枚徽章。
她双掌合拢,把我包住。
夜里气温很低,金属的我像一块冰,好冷。
可在她掌心里,我又感觉到感觉到:
此时,她的心脏,是滚烫的。
她爬起身,跑去二楼的小会议室,在黑板上用红色的粉笔涂了一面红色的旗帜。
再在左上角,用黄色的粉笔,画了黄色的镰刀和黄色的锤头。
和我身上的一模一样。
对啊,我虽然只是一枚徽章,但我可是一枚由镰刀和锤头组成的徽章啊。
画完后,张桂梅看着黑板,目光火热,坐到天明。
这个夜晚,她一定想了很多。
她的爸妈,她的同事,她的学生,她的丈夫,她的国家,她的人生……
但我想,她的丈夫应该没有像电影拍的那样英俊潇洒,莫名走进她的幻象里,儒雅地伸出手,邀她跳一曲浪漫的华尔兹。
她一定是想到了那个下午。
那个春光明媚,空气中漂着爱的下午。
“麦芽儿青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千家万户齐欢笑呀,好像那春雷响四方。”
他拉着二胡,她拿着话筒,笑着共唱《毛主席来到咱农庄》。
两个我,别在他们的胸口,看着他们年轻、热烈、爱与被爱。
4
她爱她的丈夫,也爱无数的女孩。
爱与爱不构成必然的冲突,但更不构成必然的因果。
有的人,无法理解爱之间的关系,把张桂梅变成失去丈夫只会逃避的恋爱脑。
是因为,他们只小小地爱着自己的切身利益,没大大地爱过这个国家和它的人民。
这一点,也是我的分身们亲眼见过的。
我说了,我广泛分布于各行各业,只是出现频次和比例不一样,有的多有的少。
但确凿的一点是,在如今的文艺界,我的身影最为罕见。
电影团队里数得着的成员们,影视娱乐的行业巨擘们,文艺领域的翘楚大牛们。
他们不爱跟我扯上关系,说远离了政治,作品才能客观才能公平才能有普世价值。
可是远离了我,作品也会远离了张桂梅远离了那些大山里的女孩远离了人民。
这一点,他们不清楚吗?
尽管他们不喜欢我、害怕我,但他们不得不承认,父辈祖辈绝大多数都跟我打过交道。
所以我的分身们,见证了他们的成长经历。
比方说,下面我给你讲一讲导演和编剧的故事,也许就能明白:
为什么女孩们本不是高山,张桂梅也不是高山。
而他们,从一出生,就是货真价实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