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行内人的话来说,整个世界正经历着从高出生率高生育率到低生育率低死亡率这一“人口过渡”的下半段。这是一个许多国家都已出现的过程,最初始于18世纪末的法国,之后蔓延到19世纪的斯堪的纳维亚和英国,20世纪又扩散到欧洲的其余地方。20世纪60年代,亚洲逐渐走上相同的道路,70年代,轮到拉丁美洲,80年代,连非洲的大部分地方也是这样了。出生率下降现在是一个世界性现象:除了哈萨克斯坦,再没有任何国家的出生率继续维持在高水平上,且持续上涨。各国模式全都一样,先是死亡率下降,造成人口膨胀,过了几十年,出生率突然极其迅速地下降。一般只要15年,出生率就会下降40%。就连也门,20世纪70年代的大多数年头出生率都为全世界最高,妇女人均生育9个孩子,如今这数字也减了半。一旦国家的人口过渡拉开了序幕,同一时期社会各个阶层都是如此。
不是所有人都看出了即将降临的人口转型,但的确有人做出了这样的预见。1973年,记者约翰·马多克斯(John Maddox)写了一本书,提出人口过渡业已放缓亚洲的出生率,却挨了保罗·埃尔利希和约翰·霍尔德伦居高临下的一番批评:
马多克斯在人口问题上犯下的一个最严重错误,是误以为“人口过渡”会缓解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人口增长。他预计,这些国家的出生率会像发达国家在工业革命之后那样下降。但由于最不发达的国家出现工业革命的可能性极低,这种说法似乎太过乐观了。但即便上述国家真的走上了工业革命的道路,而且是立刻就开始,其人口增长也会持续1个世纪以上——令世界人2100年达到200亿。
话音还没落,这段话就被事实给否定了。
有意思的是,没人真正明白该如何解释这一可以预见的神秘现象。人口过渡理论完全是一个让人费解的领域。出生率的崩溃基本上是一种自下而上的东西,因文化演进而出现,靠口口相授而蔓延,但又并不受上述因素控制。不管是政府还是教会,在这件事上都邀不了功。毕竟,欧洲的人口过渡发生在19世纪,官方并无鼓励,连相应的知识也尚未到位。就法国来看,它甚至是在官方鼓励生育的当口出现的。同样,在当代,很多国家没有提出计划生育政策,却仍然出现了人口过渡,拉丁美洲尤其如此。1955年之后,中国固然是靠计划生育(独生子女政策)让出生率下跌的(从5.59降到1.73,跌幅达69%),但同一时期,斯里兰卡的出生率下跌却纯属自愿(从5.70降到1.88,跌幅达67%)。再来看宗教:就在教皇的后院,意大利的出生率猛降(现为妇女人均生育1.3个孩子),在非天主教徒的眼里,这是个有趣的现象。当然,宣传计划生育显然对这一趋势起了推动作用,并加速了亚洲部分国家的人口过渡进程,但总体来看,它不过是廉价又方便地帮助妇女们实现了自己本来就想做的事情。英国的人口过渡始于19世纪70年代,正好碰上安妮·贝森特(Annie Besant)和查尔斯·布拉德洛(Charles Bradlaugh)写的避孕小册子变成了畅销书但谁说得清,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呢?
那么人类生育力大幅下降,到底会是哪些原因造成的呢?很怪,排在榜首的原因,居然是儿童死亡率的下降。婴儿死亡的概率越大,家长生得就越多。只有当妇女认为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活下来时,他们才会控制家庭规模,不再继续生下去。这个值得注意的事实似乎很少有人知道。大多数受过教育的西方人都觉得(当然也合乎情理),贫穷国家的孩子活下来的越多,只会越发恶化人口问题……呃,言外之意就不用说了吧。著名经济学家杰弗里·萨克斯(Jeffrey Sachs)回忆道:“数不清有多少次,”演讲结束之后,好多听众跑来对他“小声说”,“要是我们救活了所有的孩子,他们长大之后不会挨饿吗?”答:不会。如果我们把孩子救活,人们会缩小家庭的规模。在如今的尼日尔或阿富汗,1岁儿童的死亡率在15%以上,妇女一辈子平均要生育7个孩子;而在尼泊尔和纳米比亚,儿童死亡率不到5%,妇女平均只生育3个孩子。但有时候两者也不必然相关。举例来说,缅甸的婴儿死亡率是危地马拉的两倍,生育率却只及后者的一半。
另一个因素是财富。收入更多,意味着你能养活更多的孩子,但它同样也意味着你能负担更多的奢侈品,让你远离不断生育。儿童也是消费品,但较之汽车来说,孩子更耗时间。每当国家走向富裕,人口过渡就出现了,但出现在什么收入水平上并无定数,而且,在同一个国家里,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生育率都是同时下降的。当然,还是有例外:也门的人均收入是老挝的两倍,出生率也是两倍。
这跟女性解放有关系吗?当然有。女性普遍接受教育和低生育率存在紧密的相关性,许多阿拉伯国家的生育率高,部分地反映了女性对自己的人生相对缺乏控制。迄今为止,减少人口的最佳政策,恐怕就是鼓励女性接受教育。从进化上来看这也有一定的道理:在人类这一物种当中,女性希望生育较少的孩子,高质量地抚育他们;而男性则希望生一大堆孩子,对抚养质量不怎么关心。故此,通过教育赋予妇女权利,节育的愿望就能占上风。但这里还是有例外:肯尼亚90%的女孩都能完成小学教育,但生育率却是摩洛哥的两倍,摩洛哥女童完成小学教育的比例只有72%。
这和城市化有关系吗?当然有。人们住在农村的时候,孩子能下田帮忙,可一旦人们离开农村进了城,住房昂贵,工作在家外面,大家庭就碍手碍脚了。大多数城市的死亡率都超过出生率——从来如此。它们是靠移民来维持人口的。可还是没法一概而论:尼日利亚的城市化程度是孟加拉国的两倍,出生率也是后者的两倍。
换言之,对于人口过渡,我们最多能肯定地说,随着各国变得更富裕、更健康、教育程度更高、城市化率更高、自由度更高,出生率会降低。典型的妇女或许是这样考虑的:现在我知道自己的孩子不会死于疾病,我不需要生育那么多;现在我可以找到工作养活孩子们,我不希望频频打断自己的事业生涯;现在我受过教育,能挣回薪水支票,我可以主动避孕;现在的教育能让我的孩子们从事非农业工作,我必须负担我生下的孩子们去上学才行,生太多了我供养不起;现在我可以购买消费品,我应该小心控制,别让家庭规模太大,收入太分散才好;现在我住在城市里,应该对家庭有个规划。或者诸如此类的想法互有结合。她还会受其他人以及节育诊所榜样的鼓励。
说人口过渡是一种神秘的渐进式自然现象,而非政府政策取得的成功,并不是说政府的政策没在背后出力。倘若非洲人口出生率缓慢的下降速度能加快些,恐怕能带来巨大的福利回报。倘若靠慈善机构或者政府援助开展一个大胆的项目,降低尼日尔等国的儿童死亡率(而不仅仅限于宣传节育),从而减小家庭规模,并把计划生育的消息传到农村,那么,到了2050年,非洲说不定能少喂整整3亿张嘴巴。
消费和商业是控制人口的战友,人们以消费者身份“进入市场”之后就会控制家庭规模,这一类的观点,知识分子们是不乐意接受的。患了市场恐惧症、倡导反资本主义“克己复礼”禁欲观的教授们才不想听这些呢。可两者的关系不仅存在,而且还很强。赛斯·诺顿(Seth Norton)发现,经济自由度低的国家跟经济自由度高的国家相比,前者的出生率(妇女人均生育4.27个孩子)是后者(妇女人均生育1.82个孩子)的两倍还多。此外,还有一个独特的例子能证明这一规则。北美洲的再洗礼教派,也即哈特人和阿米什人,基本上顶住了人口过渡带来的变化:这也就是说,他们的家庭规模很大。尽管(说是“因为”更恰当)他们禁欲般地强调家庭角色(所以反对培养任何耗费时间的爱好,包括接受高等教育,也反对使用各种昂贵的新工具),仍然实现了这样的成就。
好个欢快的结论。当劳动分工达到所有个体都彼此交换商品和服务的好个欢快的结论。当劳动分工达到所有个体都彼此交换商品和服务的程度,不再依靠自给自足,人类这个物种的数量大爆炸就停止了。我们越是彼此依存,越是生活富足,人口就越是趋于稳定,靠地球的资源足够养活。罗恩·贝利(Ron Bailey)发表了一通跟加勒特·哈丁完全不同的看法:“采取强制性人口控制措施是完全没必要的,经济自由实际上造就了一双无形而又仁慈的人口控制之手。”
较之人口爆炸,大多数经济学家现在更关心人口萎缩造成的后果。出生率极低的国家,劳动力迅速走向老龄化。这意味着靠储蓄吃饭的老人越来越多,处在工作年龄的纳税人却越来越少。这样的担忧虽然不无道理,但说末日将至也未免言过其实,毕竟,今天40岁的中年人到了70岁肯定还能高高兴兴地继续操作电脑,而现在70岁的老人继续操作机械工具就太困难了。理性的乐观主义者又一次为我们带来了宽慰。最新的研究发现了第二波人口过渡:非常富裕的国家一旦达到某个繁荣程度之后,出生率便略有增加。以美国为例,它的生育率在1976年触底,妇女人均生育1.74个孩子,而今这个数字已增加到2.05。24个人类发展指数高于0.94的国家里,有18个的出生率都出现了回涨。当然也有令人费解的例外情况:日本和韩国的出生率持续下降。宾夕法尼亚州的汉斯-彼得·科勒[(Hans-Peter Kohler)跟人合作开展了一次新研究,他认为,这两个国家在富裕以后,没能给妇女提供更好的机会去达成工作与生活的平衡,所以才会这样。
总之,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有关全球人口的消息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当然要是进步来得更快些还会更好。人口爆炸逐渐销声匿迹,人口萎缩也有望止跌回稳。人们越是自由,越是过得繁荣兴旺,出生率就越是有望稳定在每名妇女生育两个孩子左右,完全不需要强制。这还不算好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