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办公楼宣传板上,至今还存放着一张照片。
我们机械车间的副主任,穿着崭新的工作服,坐在数控机床的操作台上,神情肃穆的注视着远方,他的左手捏住的恰巧也是操作面板上的急停按钮。
照片呢,是某次,一位重要领导来公司厂区视察时拍的。
那一天,赶上我下夜班,熬了十五个小时未合眼,彼时彼刻我只想尽快回家好好睡一觉,怎料公司临时得到通知,某重要领导要到厂区视察。
所有人如临大敌,保安,保洁倾巢出动。
保安不停的四处巡逻,拿着对讲机报告各自的情况,对在厂区里逗留的闲杂人等进行驱散。
我甚至一度怀疑,附近是否有境外狙击手准备暗杀领导,才会让他们如此紧张。
保洁们则对厂区进行地毯式清扫,什么烟头,碎玻璃,落叶,通通不准有。
保洁的领导背着手,对着低头忙碌着的保洁工人不停训斥着。
我们下夜班的工人边观摩这奇景,便慢慢踱步往门外走去,途中也被保安们不停催促尽快离厂。
此刻我们中的一人接到了车间主任的电话,说是车间里人手不足,要求我们回来协助清扫。
我们几人面面相觑,接电话的老哥直接哄骗他我们已经出厂了,怎料主任突然咆哮道:
"我管你们在哪!还想不想干了!现在都赶快给我回来!立即!马上!"
我们几人听的真切,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只得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回走。
换上肮脏的工作服,我进到车间,发现不少同事跪在地上,用小铁丝在扣着什么。
我走到一熟识的老哥身边,问他什么情况。
老哥一脸麻木的道:"副主任说地上不允许有一丁点金属屑,叫我们把地面缝隙里的都扣干净。"
车间地面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由于工件撞击,拖拽留下的缝隙与划痕,有成百上千个,这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但是大家没有反驳,副主任是直接空降来的,之前他所在的厂子被他干黄了,现在又来到这里当领导,大家对副主任的评价一直都是能力不大,脾气不小,而且跟上级领导关系极好,也算是被布置到基层的眼线,谁也不敢得罪他。
我望着跪在地上的诸位同事,心里居然慢慢响起了国歌的旋律。
这活我干不了,索性走到机床附近,发现原本油污遍地的过道,此刻几乎崭新的如同镜面。
几位同事拿着原本清洁机床用的昂贵进口清洁剂,在不停的朝地面喷洒。
"哎哎哎,这很贵的!干嘛这么浪费......."我忍不住想要阻止。
"人家主任要求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地面卫生搞好。"那同事撇了撇嘴道。
我再看向机床的工作盘,原本堆积着的切屑此刻也无影无踪,整台机床都被清理的一尘不染,闪着耀眼的光,就像从未曾投入使用过的样子。
我轻轻皱起了眉。
同事道:"几十个人收拾了一上午了,而且床也停工了,班长说,等领导来了,为了参观效果,还要把切削量调整到一毫米......"
"不是说这个活工期特急吗?怎么还......"
"嗨!再急也得以领导参观为优先啊......."
"你眼瞎吗!这缝里这么大块铁屑你看不见吗!"
远处传来斥骂声。
我回头,看见副主任愤怒的掐着腰,用脚尖指着地面上某处狭小的缝隙对一位跪在地上的工人叫骂着。
"你们几个啊,也太邋遢了,看看工作服都脏成什么样了!"
车间主任在副主任身后说道,话是对着跪在地上的工人说的,眼睛却撇向了副主任。
副主任原本高耸着的胸膛陡然间塌陷了下去,双手互相摩挲着,缓缓的转过身,笑靥如花。
"是!是!还是李主任说的对!你们几个,快点换上新工作服,这么脏,领导来了怎么看咱们!"
主任冷哼一声,不由的挺起了胸膛,背着手颐指气使的让副主任去检查其他的区域。
不多时,几个部长结伴来到车间,主任扭头看见几位部长的同时,身形也陡然间缩小了不少,搓着手走上前,熟络的寒暄着。
我也去换衣室换上了新工作服,边听几个老工人在小声嘀咕咒骂,边往车间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了厂长的专车,矮胖的厂长一点点从他那宽阔的专车上蠕动下来。
几位部长,主任,副主任全部小跑着来到厂长身边。
这个搀扶,那个将手放到车框上,防止矮胖的厂长跌倒或者碰头。
他们几人,原本挺拔高大的身影也仿佛陡然间矮小了很多,看向矮胖的厂长,似乎也像在仰视。
我用力的搓了搓眼,感觉像是长时间熬夜带来的错觉。
厂长并不理会几人,东瞅瞅西看看,似乎没有让他满意的地方。
"行了,就这样吧,领导就要到了。"
他冷冰冰的说道,走了几步便开始剧烈喘息起来,似乎闷热的车间令他相当不适。
我们这些工人一字排开,准备迎接领导的到来,因为我进去的略晚,居然被排到了门口,可以完整的见证厂长与大领导会晤的历史性时刻。
我们大概站了半个多钟头,在我感觉将要站着入睡的时候,一辆极其豪华的轿车优雅的停在了车间门口。
站在车间尽头的厂长以一种我们从未曾见过的奇异跑步姿态向门口疾驰而来。
小短腿,跑的倒真是挺快的,而且,有点像进击的巨人里面那个........
我差点忍不住要笑出来,不过因为站在门口太显眼,担心被跟随而来的摄像机入镜,我掐着自己的大腿强忍了过去。
一直都以冷冰冰姿态示人的厂长,居然也有如此平易近人的一面,他弯着腰,双眸带泪,双手紧紧握住大领导的手,好似素未谋面的亲人。
我赶紧拉低帽檐,低下头,不忍再看,因为真的有些忍不住了。
领导走后,一切又恢复如常。
随行的厂办的摄影师打算照一张操作机床的照片用来纪念与展览。
刚来到车间,对一切都极其陌生的副主任此刻却主动请缨,一屁股坐到了机床的操作台上。
他双眼凝视远方,表情凝重,好像是在忧国忧民,又像是在日理万机。
只是他的手,始终放在急停开关上。
为什么?
我想,应该是那急停开关最大,最显眼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