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的一大区别是,自然科学的进步基本是确定的、线性的,而人文社会领域则并不必然。如果说我们把自然科学的进步比做是盖大楼,只要你一层层往上盖——有的时代会慢一点,有的时代会快一点——那么这个楼的高度就会一代一代地增加。但是人文社会科学不然,某种意义上讲,不同时代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都是对一些事关人类生存的终极问题的回应,而这个回应又会因为时代、环境的不同产生变化。
这种终极问题,也常常被称为“大问题”。现在市面上有一些通俗哲学读物,就是以“问题”作为编写的框架来讲述哲学史。这类的“大问题”,包括但不限于什么是美、什么是善、什么是爱、生活的意义、真理是否存在、道德与法律的关系等等,这种问题在人类文明诞生之初就被思考,并且在未来还将贯穿整个人类的文明史。
诚然,古人的科技水平比较低,认识世界的能力有限,他们对世界的认识注定比今天的人差一些。但这并不表示古人对于“大问题”的思考没有价值,因为今天很多人文社科领域的源头,都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的那些“大问题”。比如,庄子里“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到今天都可以作为哲学问题进行思考。
之前有段时间,法国高中考试的哲学题目在互联网上一度层非常流行。这些题目可以在网上轻易查到,如“欲望是否是一种缺陷”、“维护个人权利即维护个人利益吗”、“只依靠观察是否就足以认知”……这种题目显然是不会有标准答案的,而你找过来一个几千年前的古人,他也能说几句。
当然我们不必完全认同古人的思想,但是我们完全可以将其作为思考、问题的源头,然后顺着思想发展的脉络一点点的将不同时代的人的思考过程梳理出来,然后斟酌损益,形成自己的观点。在这个过程中,哪怕你能从不同时代的人那里学到一鳞半爪的有用的东西,对个人的成长也是大有裨益的。
而如果说哲学这个东西还可读可不读,那么历史的价值还要更高一点。因为一个人的生命终归是有限的,一个人的经历也是有限的,尤其是对年轻人来说,在短短二三十年的时间里,仅仅依靠个人经验来观察和认知社会,能获得的知识是非常有限的。而历史就是全部的人类经验,他可以让一个人超越肉身的限制,在几百年、几千年的尺度上观察和思考人类社会。所谓“读史使人明智”、“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等等,也都是在这个角度上来说的。
包括在当今世界上,一个稍微像样点的国家,最高领导人的决策智囊团里,都必然会有历史学者或有历史学背景的智囊。那你都研究历史了,不读古人的书,可能吗?
这个差异,同时也是一些人以“门槛”作为区分人文与自然科学高下的误区所在。在一部分人的眼里,理科生想读文科随便读,但反过来就不行,所以文科没有门槛、文科也没有用。但如前面所说,如果现在你把牛顿复活,在不让他接触任何后世科学知识的前提下,问他如何看到可控核聚变技术,牛顿肯定会一脸懵——因为这个东西已经超出了他那个时代的科学认知范围。可如果你复活了柏拉图,问他是否可以为了救十个人而杀一个人,他也能叭叭叭说上半天。
因为自从有人类文明开始,这个问题就已经出现——几乎所有人都经历过类似的决策场景,因此无论是现在的人、古代先贤还是普通人,都可以对此发表观点。这个东西的来源是“生活”,它本身不具备任何壁垒,所以当然是人人都可学。
我个人认为,美国的陪审团制度可以作为文科“门槛”的一个很好的诠释。首先,从制度设计之初,美国设立陪审团的出发点,是在自然法体系下,认为不具备任何法律知识的普通人,仅凭对事实的认知和基本的道德感就可以完成对嫌疑人的定罪。换句话说,即便你是个小学毕业生,也一样有资格对法律案件发表评论乃至于给人定罪。但与此同时,陪审团与法律之间的关系也仅限于此,如果要对案件适用的法律细节、刑期等进行辩论,则无疑需要专业的律师和检察官来进行。现实中的问题是,很多人把“作为陪审团可以对一个案件发表自己的观点”和“作为律师探讨法律问题”混淆起来,把“人人都可以发表观点”作为“无门槛”的依据。
所以,这也是我之前多次强调的一个观点,自然科学不仅与人文学科之间有壁垒,甚至学科内部也有壁垒——我不相信把一个学计算机的人扔到西藏,他就能立刻区分出脚下踩的那块苔藓是什么品种、能说明何种气候问题,也不存在一个搞能源动力的教授看一眼古生物化石,就能分析出这玩意儿算是哪个门纲目、属于进化过程中的哪个阶段。但人文学科面向的是整体的社会生活,而每个人只要接触社会,都会对社会有一个整体上的认知。所以,哪怕一个人连一本最基础的《国际关系学》、《政治学》等教材都没看过,却也完全有“资格”面对俄乌战争侃侃而谈。于是,在这些人这里,事情就变成了“我不学国际关系,我也能跟你讲中美关系,所以文科没啥用”。
如果非要以壁垒来论,那么“门槛低”也只能说是人文社会学的特点而非缺点。也正是因为人文学科没有“门槛”,所以今天的人才可以在古人那里获得共鸣,而不会说类似今天的医生看几千年前的医术那样,觉得哪哪儿都“落后”。
也是因为如此,你要学中国哲学,读《老子》、《庄子》的原文是极其必要的,单纯看《老子哲学思想概论》根本不足以感受到《老子》的精微之处。但是,你学高数和物理,却没必要再把《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看一遍,因为这里面的知识放在什么书里都是一样的。
当然,读古书与一味地崇古还是有区别。过去这二三十年的国学热,也的确让很多本应该被淘汰的沉渣泛起。在这个意义上说,所谓的“读古书”,更准确的来说是“读经典”。而只要人类社会还存在,那些“大问题”——诸如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公平等等,还将依然被每个时代所讨论。如此,“读经典”也就依然会在每个时代都有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