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忘不了刚上岸那会儿,搞政治审查要填一张表,我爸看到了政审表表头醒目的四个大字:国家干部,回去后像是替我传达通报一样,跟周围街坊邻居和父老乡亲们都说了一遍,就差拿喇叭喊了:我们家也有吃公家铁饭碗的人了!板板正正的国家干部!
那段时间,经常能看到我爸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像除了我上岸就没什么能让他真正高兴的事了。
后来参加工作了,很久才能回老家看望他们一次,平时只能抽空打个电话聊聊天。
说说印象比较深刻的几次吧。
有一次打电话,中秋节前,原本想告诉爸妈今年中秋我不回去了,结果聊着聊着就扯远了,反正我这边也快放假了,手头没啥事,就陪他们聊了两个多小时。他说我们老家楼下的xxx在县里的住建局上班,算不上当官的,只是个办事员,就因为平时能跟局长说上话,中秋节来找他送礼的人都得排队。而且他不用干活,闲职一个,上班打了卡之后就去附近茶楼喝茶打麻将,打完麻将就回去打卡下班。我爸一边说,我就一直回应对对对真好真好,没有质疑他说的任何一句话。我爸说等我干到那个年纪手里就有权力了,也跟他一样,每天就到处玩,逢年过节还有收不完的礼。
还有一次,我爸打电话过来问我工资降了没,说家里那边有些公务员工资降了不少。我说我也降了,我爸先愣了两秒,然后说缺钱就问家里要,降了也得好好干啊!降就是因为之前待遇太好了。现在经济形势不好,有的地方发都发不上,都欠了好几个月工资了,你降点还算好的,老百姓都快吃不上喝不上了,就数着你们公务员无忧无虑的,现在老百姓上哪儿能找到你这么好的工作?你看那个xxx,在社区干了两年了,一个月才千把块钱,到现在一分钱工资没见到,怎么还是不如你们公务员啊!类似这种话我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就随口一应付,确实,那我们确实还挺好的。
这还只是在电话里面说的,偶尔回家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吹捧”就更多了。有次回家,我爸突然催我找对象。“咱们附近那个xxx,媒婆,想给你说亲,给你物色了几个,我和你妈都感觉不行,她们就是一般大学生,配不上你。”我当时有些生气,很不理解,也是那时我才深深理解了“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的行为,有时候也怪不得这些人,生活在这种家庭氛围里,可能才刚上岸身边的一堆亲戚就来七嘴八舌,“你现在是公务员了,国家干部,你现在的这个对象不大行啊,我给你相了一个……”
我从来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这么自信,我到底靠这个身份给了他们什么?面子?明明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情况的,却永远跟他们说不通。公务员,大多数只是一个干活的,官吏制度嘛,官和吏不一样,大部分公务员都不是官,只是吏,干活用的,他们也没那么大的能量,没那么高的收入,却有一份来自原生家庭的莫名其妙的荣誉感和尊崇感。
后来我也逐渐理解了像我爸他们这种人的思想。他们当时那个年代,年轻的时候尝试过很多事,从搞沙厂,搞水泥,搞砖厂,到后来搞建筑,搞运输,什么都搞过。奈何那时候公务员权力很大,程序也不正规,缺乏监督,公务员可以在任何他们看到了希望即将成功的时刻捏死他们。吃拿卡要,明码标价,他们受过这些人的刁难,在绝望中看清了现实,他们终于意识到,在权力面前的自己如蝼蚁一般。
所以他们努力将自己的儿女送进了这个压过他们的体制,他们看到自己的亲生孩子当了公务员,有一种终于站起来不再受人欺压的解脱感。
正因为如此,很多年轻的公务员都被他们背后的家庭当成明珠一般高高的捧着,而其中的大部分,却只是出身草根家庭的普通的孩子,他们感觉很骄傲,家里人靠着他们,在大街上走路头都抬得更高了。而这一捧,却很可能杀死了他们的真我。
我以前想过这个问题,我自认为还算是比较聪明而且能认清形势的人,在这种“吹捧”的氛围之下,都很难做到不迷失自我。倘若换一个听风就是雨的墙头草类型的人,当了公务员,在家人和亲朋一句句的“吹捧”中,很难不认为自己是文曲星下凡的天选之子吧?
前段时间由于小日子排放核污水那件事,我爸专门打电话来问,让我少吃海鲜,顺便问了问我那儿伙食怎么样,我说吃着还凑合,三荤三素。我爸就说,你这顿饭在家里这边吃得好几十,你看你多好,吃喝不花钱。我就附和着他们,说确实挺好的。但是他们不知道我向来不在乎吃的东西,而且这种小事也不会有占了便宜沾沾自喜的感觉。
思想灌输和环境氛围的吞噬就是这么可怕。不经意间看到自己已经被捧到了天上,眼前全是雾气,已经看不清周围了,才后知后觉这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但这时想落下去却会摔得很惨。所以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选择在众人的追捧中继续往上爬,不知道爬到什么位置的时候,他们就只剩下高高在上的快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