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明王朝1566》里明确地讲了:“‘芳’者,吕芳也;‘草’者,吕芳之势力也。”嘉靖帝说的“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指的是他周围(宫里)都是吕芳的势力,于是,嘉靖帝下令让陈洪“锄草”。
但嘉靖帝并不是真的要打击吕芳,因为吕芳从他十几岁时就伺候、陪伴着他,两人是几十年的主仆、伙伴。
嘉靖帝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对吕芳这个伺候、陪伴了他四十多年的奴才、伙伴,他为其安排好了退路。于是,他们默契地演了一出双簧,这出戏名为“小杖受,大杖走”。

海瑞进京后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在六必居题字作注,引起了嘉靖帝对裕王的猜疑。吕芳和徐阶帮裕王说话,基本打消了嘉靖帝对裕王的怀疑:
“给裕王看病的人进京了,给朕看病的人也进京了吧?”嘉靖服了丹药又有了底气,眼神又犀利了,“那个在六必居给朕开丹方的人是谁!”
这件事终于提出来了,徐阶和吕芳互相都不再看对方,默在那里。
嘉靖斜了一眼徐阶:“该下午奏对的事,徐阁老巴巴地在上午赶来奏对,不就为了看那个人给朕开的丹方吗?吕芳,把陈洪呈来的那幅字拿给他看吧。”
吕芳只得走到装奏疏的壁柜边,从里面拿出了陈洪送来的那卷字,递给了徐阶。
徐阶展开凝神地看了起来。
“徐阁老。”嘉靖叫他。
徐阶:“臣在。”
嘉靖:“君臣佐使,这副丹方开得如何?”
徐阶慢慢抬起了头:“回圣上,臣愚钝,看不出这幅字有什么君臣佐使。”
“是看不出还是不愿说?”嘉靖声音尖利了,“你巴巴地赶来,不就为了给这个人说话,给裕王说话吗?”
这就是伺候这位皇上的极难处:极敏锐!极多疑!极猜忌!又极不留余地!
这话如何回答?徐阶只能低头不语。
“还有吕芳。”嘉靖的目光又犀向了吕芳,“朱七上晌找你说什么来了?”
“回主子的话。朱七上晌来正是给奴才禀报这件事。”吕芳任何时候都如实回话。
“镇抚司提刑司都归陈洪管,报了陈洪还不够,还要来找你?”嘉靖的话越来越尖利,“既找了你,你怎么看?”
吕芳:“主子圣明。这不过是外地新上任的一个小官不知天高地厚在六必居胡诌的几句话。朱七来找奴才,也是担心主子这一向仙体违和,想让奴才先给主子奏明了,以免主子动了真气伤了仙体。”
嘉靖:“朕问你怎么看?”
吕芳:“回主子,这几句话奴才也看了,并没有犯十分要紧的忌讳,更和裕王爷没有半点关系。”
“跟裕王没有半点关系?”嘉靖一声冷笑,“这个人在哪个衙门任职,姓什名谁?”
吕芳:“回主子,好像叫海瑞。”
嘉靖的目光倏地盯向了他,附带又扫了徐阶一眼:“好像叫海瑞?官员里有几个叫海瑞的?”
吕芳:“主子圣明。这个海瑞应该就是从兴国知县任上调来的那个海瑞。”
嘉靖:“那不就是朕的儿子推举的那个海瑞?还说跟裕王无关!”
吕芳只得跪下了,徐阶也跟着又跪下了。
吕芳磕了个头:“奴才哪里敢欺瞒主子,这个海瑞是今天早上进的京,路过六必居就写了这几句话,裕王爷都闭门养病一个月了,哪里会知道?”
嘉靖脸色平和了些:“那你们说,他明知‘六必居’的‘必’字是朕叫严嵩改的,为什么要去题这几句话?”
徐阶这就不得不回话了:“臣今天就把他叫到内阁,叫他明白回话。”
嘉靖:“朕现在要你们明白回话。他为什么要在朕改的这个字上做这样的文章!”
吕芳刚才既解释了徐阶并不知道这件事,徐阶便只得沉默了,等吕芳回话。
吕芳紧张地想着,其实是早就想好的话:“主子,奴才想不透彻。可奴才也向朱七问过,这个海瑞题这几句话时自己说,他写这几句话是为了什么‘正人心而靖浮言’。”
“想替朕靖浮言?”嘉靖望着吕芳,又盯向徐阶,“看起来外面对朕的浮言还真不少!”
徐阶必须答话了:“皇上圣明。文王制易,周公制礼,彼时天下皆有浮言。当时皇上让严嵩题写六必居,也是为了我大明天下之安定。愚民焉知圣心!今年五月严世蕃等伏诛,严嵩题写的匾额还挂在那里,有些浮言自是难免。臣以为海瑞题写这几句话,也许正如他自己所说,是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
这番奏对诚恳而且得体,嘉靖慢慢有些接受了,但心中的猜忌依然未去:“一个举人出身的户部主事,那么多言官不来靖这个浮言,他倒来靖这个浮言。这个人本事倒大!”
徐阶无法回答,又低下头去。
嘉靖知道为了避嫌吕芳也不会答这句话,便又点名:“吕芳,徐阶看样子是不会明白回话了,你回朕这句话。”
“回主子,一个六品的小官能有什么本事,难得他有这个心。”吕芳豁出来要说实话了。
“什么心!”嘉靖逼问。
吕芳:“替主子说话的心。”
嘉靖又倒着目光看吕芳了:“是他在替朕说话,还是你在替他说话,或是替朕的儿子说话?”
吕芳抬起了头,满眼凄然:“主子,凡是真心替主子想的,奴才就认定他至少有点良心。这个海瑞写的这几句话确乎能替主子起些正人心的作用,只不过胆子忒大了些。不像有些人,今天上一道疏,明天上一道疏,只为了博个忠名。”
嘉靖的目光慢慢顺了过来,脸色依然阴沉:“我大明朝有胆子的不少,有良心的不多。至于这个海瑞到底安的什么心,是不是良心,朕不知道,也许裕王知道。他既是裕王用的人,你们就把他写的这几句话送给裕王,让裕王亲自抄一遍,落上款,再刻块匾,送到六必居去挂上。看看还会有些什么浮言!”说到这里他将手里那卷纸提了起来。
徐阶是裕王的师傅,当然会帮裕王说话,嘉靖帝不会对此有什么反应,但吕芳帮裕王说话,让嘉靖帝感到不快。
虽然徐阶和吕芳的回话基本打消了嘉靖帝对裕王的怀疑,但是嘉靖帝仍然认为海瑞是裕王门下的官员,即便嘉靖帝知道裕王没有指使海瑞来“正人心而靖浮言”,他还是要敲打一下裕王,让裕王知道“天地万物,朕赐给你的,才是你的;朕不给,你不能抢”[1]。
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宦官集团仅次于吕芳的二号人物——陈洪,是个热衷于追逐权位、多年来一直想要取代吕芳成为宦官集团一号人物的人,嘉靖帝正好需要陈洪这把“刀”来替他出面干脏事,于是,嘉靖帝故意透露出对吕芳的不满,让陈洪“上钩”:
吕芳双手去接那张纸。
“不用你去,叫陈洪进来。”嘉靖喝开了他。
吕芳缩回了手,这才知道陈洪早就候在殿外了,只好走到精舍门口:“主子有旨,陈洪来了吗?”
陈洪欠着身子幽灵般从大殿外走了进来,走到精舍门口跪下了:“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奴才陈洪候旨。”
嘉靖:“跪在门口干什么?这里你就进不得!”
陈洪磕了个头,站起来依然低着头小媳妇似的走了进来。
吕芳和徐阶都低着头不看他,也不看嘉靖。
嘉靖:“三件事:先把那个海瑞写的这幅字送给裕王叫他抄了,落他的款刻块匾送到六必居去挂上。”
“是。”陈洪低声答着,挪步走了过来,双手接过那卷纸。
嘉靖:“然后到镇抚司去,告诉那些奴才,提刑司镇抚司都归你管,有事只能向你禀报。再有谁越过你向别人告状的,你知道该怎么办。”
“是。”陈洪这一声故意答得既慢且低。
“答响亮些。”嘉靖有意逼他。
“是!”陈洪有理由答得响亮了。
嘉靖:“还有件事你明白,朕就不说了。”
“是。”陈洪这一声答得不高不低。
嘉靖帝派陈洪去裕王府办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让裕王抄写海瑞为“六必居”店名作的注解,第二件事是把冯保从裕王府带到朝天观扫地服役,第一件事会小小地得罪裕王,第二件事会大大地得罪裕王。
陈洪对裕王说完第一件事,裕王虽然感到不快,但对陈洪装出了温和的态度:
李时珍走出寝宫,陈洪走进寝宫,二人在门口擦肩而过,陈洪倒是向李时珍笑了一下,李时珍却看也没看跨出了殿门。
陈洪的脸阴了一下,转望裕王时又连忙一笑,再肃穆了面容:“圣上有口谕,裕王听旨。”走到了北面上方站定。
裕王转到南面跪了下去。
陈洪从怀里掏出了叠成方块的海瑞那幅字,说道:“有个户部主事海瑞在六必居替朕写了几句话,裕王知否?”
裕王一怔,答道:“回父皇的话,儿臣不知。”
陈洪接着说道:“那个海瑞说写这几句话是为了替朕‘正人心而靖浮言’,真欤假欤?”
裕王吃惊了,好久才答道:“回父皇的话,儿臣更不知。”
陈洪:“是真是假,知与不知,你都把这幅字抄写一遍,落你的款,刻块匾挂到六必居去。钦此!”
裕王一头雾水,只好磕下头去:“儿臣领旨。”
宣完了旨陈洪便是奴才了,连忙过来双手扶起裕王,先将那幅字递给他,又扶他到北面正椅上坐下,自己跪了下来:“奴才陈洪叩见裕王爷千岁!”
裕王正在急忙展开那幅字看:“起来吧。”
陈洪磕了个头站起了,静静地等裕王把那幅字看完。
裕王看完了,依然不知就里,茫然地望着陈洪:“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明白。”
陈洪:“回裕王千岁的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是那个新任户部主事的海瑞吃饱了撑的,刚进京就跑到六必居写了这几句话,还说什么是为了替皇上‘正人心而靖浮言’。奴才揣摩皇上是认可了这几句话,这才叫裕王爷写了挂到六必居去。”
裕王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却依然怔在那里:“这个海瑞我连人都从来没见过,父皇为什么叫我写呢?”
陈洪低下了头:“这个奴才就不敢妄自揣摩了。”
裕王只好说道:“烦陈公公向皇上回旨,就说儿臣领旨,今天就写。”
陈洪:“裕王爷放心,奴才知道怎么替王爷您回话。”
裕王站起了:“那就多多拜托。”
陈洪慌忙过去扶着他:“王爷这样说折煞奴才。”
裕王被他搀着其实心里不快,却还得温颜对之,想了想,从腰间玉带上解下那块系着金黄色丝套的和阗玉佩:“这是我挂了多年的东西,赏你吧。”
陈洪立刻跪了下去:“奴才没有功劳怎敢受王爷如此厚赏?”
裕王:“难得你替本王伺候皇上,这便是天大的功劳,拿着吧。”
陈洪当然知道这是满天下都难得的珍宝,更知道这是裕王的笼络,心中窃喜,重重地磕了个头:“奴才谢王爷的赏!”抬起头满脸的感恩双手合着接过了那块玉佩,站了起来。
裕王:“你当着大差使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回宫复旨吧。”
但第二件事却引发了一场风波,陈洪一把这件事告诉裕王,就让裕王和李妃当场失态:
陈洪却又露出了一脸的难色,站在那里故意踟蹰着,并没有举步的意思。
裕王历来敏感:“还有什么事吗?”
陈洪更露出了伤心难过的样子:“王爷,您正在病中,这句话奴才实在难以启齿,可是圣命又不得不说……”
裕王的脸色立刻紧张了:“什么事?快说。”
陈洪低声地回道:“万岁爷对王爷身边有个人十分不快,要奴才把他送到朝天观去扫地服役。”
“谁?”裕王变了脸色。
“冯保。”陈洪低声说出了这两个字。
裕王愣在那里。
陈洪也默在那里。
“父皇为什么有这样的旨意!”里边的寝宫里传来了李妃惊气的问话声,“谁在父皇那里进谗言了!”
“住口!”裕王立刻喝住了寝宫里说话的李妃。
“我不住口。”李妃竟然立刻顶了回来,声音特别气愤,“父皇就这一个孙子,也只有冯保能带好他,谁这么没心肝要坏我朱家的事!”
“住口!住口!住口!”裕王跺着脚一连气说了三个住口,紧接着脸便白了,大口喘起气来。
“王爷!”陈洪也惊了,一把半扶半抱把裕王挪到椅子上坐下。
“王爷!您怎么了!”李妃也再顾不了许多,慌忙从寝宫里奔了出来,奔向裕王,一手挽着他的后颈,一手轻抚着他的前胸,大声唤道,“李太医!快叫李太医!”
好几个太监宫女都奔进来了,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一个个睁着惊惶的眼,不知所措。
李妃脸上的汗都冒出来了:“你们来干什么!快请李太医!”
那几个太监宫女又一窝蜂涌了出去。
李时珍快步走进来了!
裕王这时两眼闭着牙关也紧咬着,那张脸白得像纸!
“请闪开!”李时珍紧盯着还扶着裕王右臂的陈洪。
陈洪连忙闪开了。
李妃依然在裕王左侧托着他的后颈,望李时珍那双眼已经闪出了泪花:“李太医,快救救王爷!”
李时珍:“不用急。”说着从腰间挂着的那个褡裢里掏出一块装着银针的小布袋,“火!”
李妃慌忙对外唤道:“火!”
两个宫女奔进来,一个从侧面的茶几上端来烛台,一个拿起了桌子里边的火石火绒,两手颤着就是打不着。
陈洪:“给我!”从那宫女手里抢过火石火绒一下就打着了,点亮了烛台上的蜡烛,向李时珍递去。
李时珍抽出一根银针在烛火上烧了烧,又从布袋里掏出一个沾着白药的棉球擦拭了银针,对着裕王的人中扎了下去。
接着,李时珍又从褡裢里掏出一卷艾叶,在烛火上点燃了,吹熄了明火,一手扒开裕王的衣襟,向裕王胸前的一个穴位灸去。
裕王的牙关松开了,慢慢吐出了一口长气。
“王爷!”李妃捧着他的头,流泪了。
裕王睁开了眼,望了她一下,满目凄然,第一句话却是:“让冯保跟陈公公走……”
“让他走,臣妾让他走就是。”李妃抽泣着答道。
裕王这才又闭上了眼。
李时珍慢慢捋出了裕王人中上那根银针,一边说道:“没事的人都请出去吧。”
李妃望向了陈洪,那目光显着恨意:“把人带走就是,还在这里干什么?”
陈洪扑通跪倒了:“王爷王妃冤杀奴才了!奴才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个圣谕。千差万差来人不差,奴才真正里外不是人了!”说完便又磕了个响头。
裕王:“不怪你,不怪你,回宫复旨吧……”
陈洪又磕了个头:“王爷千万珍惜玉体,王妃也不要太急,奴才走了。”站了起来,低着头退了出去。
李妃这时心急如焚,望着李时珍:“请李太医照看王爷,我要去管着世子。”
李时珍微低着头:“王爷平安了,叫人抬到床上躺着就是。王妃请便吧。”
李妃慢慢松开了扶着裕王的手,急步走到门口:“抬王爷到床上躺好!”
“是!”两个太监奔了进去。
李妃又回头望了一眼,急着提起了裙裾跨出门向前院走去。几个宫女连忙跟着走去。
陈洪要把冯保带走,不到五岁的世子眼见“大伴”被带走,顿时就闹着要阻止:
冯保跪在陈洪脚前,开始还装出儿孙跪在父祖前的神态,一副婉转依恋的笑容,可很快便被陈洪那张冷脸尤其目光中透出的寒意把笑容凝固在那里,惊惧也从眼中露了出来。
其他几个小太监这时早已随着冯保跪在了院子里,就单单地落下了一个世子站着,看见陈洪和跟他来的两个太监望冯保的那副样子,世子也怯了,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
这时从后院通往前院的廊道里传来了李妃和几个宫女急促的脚步声。
陈洪不再耽搁,大声说道:“上谕,奴才冯保听了!”
冯保打了个冷颤把头顶到了地面。
已经奔到前院廊檐下的李妃听到了这句话也愣生生地刹住了脚步,跟她的几个宫女都屏了呼吸紧站在她的身后。
陈洪知道李妃就站在背后,有意把声音说得柔和些:“你这个奴才,在宫里当差便不守本分,飞扬跋扈!朕听了吕芳求情将你送给裕王,实指望你洗心革面老实当差,你竟秉性不改,多次潜返禁城王府之间暗递消息挑弄是非,尔之祸心朕忍有日也!姑念尔侍候世子不无微劳,朕也不杀尔,到朝天观服苦役去!三清上仙或可以无上法力化解尔之蛇蝎之心,便是尔的造化。着陈洪宣旨后即将这个奴才逐出王府解往道观不许稍有逗留。钦此!”
这一段上谕夹文夹白,但所有人还是都听懂了。冯保僵趴在那里,其他的太监也都僵跪在那里。只有世子没有完全听懂,但已经从陈洪和众人的神态中明白了些意思,毕竟不到五岁的孩童,一时便惊在那里。
“世子!”李妃见世子脸色白了,慌忙奔了过去,弯下腰便去抱他,“跟母亲到后宫去。”
世子这时见到了母妃一下子缓过神来,也不知细小的人哪来的力气,一下甩开了母亲的手,向冯保跑去。
“世子!”李妃也慌了,转身跟了过去。
陈洪这时恃有皇差在身,也只是向李妃和世子躬了躬腰:“王妃,世子。奴才得奉旨行事了。请王妃将世子爷抱走吧。”
“不许把大伴带走!”世子一下子扑到了陈洪的身上小手抓住了他的腰带一阵乱扯,“来人!来人!把这个奴才赶出去!”
几个小太监都站起了,却又都不敢走过去。
李妃过来了,眼中虽闪着泪却喝道:“不许胡闹!撒手!”说着便去扯世子。
世子那两只小手将陈洪的腰带紧紧拽住,全身的力也压在手上,李妃一下竟扯不开他。
陈洪也好是尴尬,只得还赔着笑蹲了下来:“世子爷,世子爷,奴才是奉了皇爷爷的旨命办差的。世子爷乖,要听皇爷爷的话……”说着便去掰世子的手。
世子紧拽着不放,陈洪偏还去掰他的小手,世子紧咬着牙眼中有了泪花。
嘉靖帝重用陈洪,用的就是陈洪的狠。狠人陈洪本来想借机收拾一下冯保,却不料见识到了李妃的厉害:
“啪”的一声,李妃一记耳光响亮地抽在陈洪脸上!
陈洪蹲在那里被这一下抽懵了!
世子也被母妃这突如其来的一掌吓得松开了手,愣在那里。
李妃从来没有如此的厉色:“狗奴才!竟敢伤世子!还敢说什么‘世子爷乖’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这样的话是皇上教你说的,还是你这奴才自己说的!”
陈洪本是蹲着这时双腿扑通跪了下来,却仍然高昂着头:“王妃息怒。奴才没有伤世子。说世子爷乖的话也是传皇上万岁爷的口谕。王妃要饶不过奴才,这就责打奴才好了。”
竟敢如此顶嘴,却处处抬出皇上,李妃被他气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世子这才显出了有些懂事了,一下扑在母亲腿上:“母妃!母妃不哭!母妃不要哭……”喊着自己也哭了起来。
这时心如刀绞的还是冯保,抬起了头满脸的泪望着世子:“都是奴才惹的祸,世子爷,王妃千万别为奴才伤了身子,误解了陈公公!奴才求主子了!”说完便把头在地上不停地磕得山响。
“不让你走!就不让你走!”世子转过去拉扯冯保。
冯保不能再磕头,也不敢去碰世子,只趴在地上饮泣。
世子转过了身挡住冯保,两眼恨恨地望着也还跪在那里的陈洪,哭喊道:“你滚!你立刻滚出去!”
李妃这时也不再去抱世子,站在那里心里一阵阵委屈难受,不断拭泪。
两个宫女这时才惊醒过来,奔过来扶住了揩泪的李妃。
陈洪没想到会弄成这个局面,这时也是既气且恨还无法发作,赌气说道:“奴才做错了什么,王妃既不责罚,奴才自己责罚自己。”说着举起了手在自己脸上左右开弓抽起耳光来。
两个跟随陈洪而来的太监直到这时才恍若梦中醒了,扑通立马跪在陈洪身后,也跟着举起手掴起自己的耳光来。
冯保更惊了,绕过世子跪爬过去抓住陈洪的手:“二祖宗!二祖宗!您老千万别这样!干脆杀了奴才好了!”
陈洪一掌扇开了他,还要打自己,冯保死死地拽住他的手,抱在怀里低头趴跪。
“冯保!”李妃这时又大喝了一声。
冯保一愣,又抬起了头。
李妃:“他这不是打自己,是在打我!不许拦,让他打!他还不解气,就把裕王爷也请出来,我们朱家的人都让他收拾了,大明朝断了子绝了孙,让他一个人伺候皇上去!”
都知道裕王这位侧妃厉害,直到这时陈洪才真正知道她的厉害了。原来赌的那口气被这番惊天动地的话吓得随着魂魄齐飞,惊恐间颤抖着取下了头上的纱帽,把那头在院子的砖地上拼命磕了起来:“皇天在上,奴才哪敢有这个心思!请王妃替奴才申冤!”那头磕得比冯保刚才还响。
可怜跟他来传旨的两个太监也只得跟着他磕头,磕得也是砰砰地响。
这时,除了站在那里的李妃世子和扶着李妃的两个宫女,满院子的人又都跪下了。
陈洪还在磕头,跟他的两个太监也还在磕头,只是一下一下磕得越来越慢了。
李妃轻咬着银牙,冷冷地望着,一则心恨,一则话已经说出,这时也不阻止,眼见得这三个人就这样磕下去,不死不休了!
代表嘉靖帝来裕王府传旨的太监竟被迫下跪磕头、自抽耳光,局面失控了。好在张居正来了,立即处理了这场危机:
张居正恰从府门进来,见状惊了,立在那里朗声问道:“怎么回事!”
李妃的头飞快地转望向他,刚揩去眼泪的眼眶中又盈出了泪花!
张居正手里握着一叠用绫绢包着的《四书讲义》,望着李妃那双如见亲人的眼睛,惊疑间心中一热,大步走了过去,见陈洪三人磕头已经磕得昏天黑地,大声向王府那些太监喝道:“扶住了!”
王府里那几个太监这才慌忙爬起,两个人扶住了陈洪,两个人各拉住了陈洪身后那两个太监。
张居正满眼关切地望向李妃,见李妃低下了头泪眸频拭,这才慌忙低了头,拿着《四书讲义》双手深揖下去:“臣参见王妃,参见世子。请问王妃,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李妃本想答话,喉间这时又哽咽了,终于泣着说出了一句:“张师傅,世子全拜托你了!”说完这句掩着面向内院疾步走去。两个宫女连忙搀随着她疾步跟去。
张居正目送着李妃伤心离去的背影,心中一阵潮热,连忙回头扫望了一眼跪在那里的陈洪和冯保,又望向世子:“世子,告诉师傅,到底有什么事了?”
世子这时也又哇的一声哭了,抓紧了跪在那里的冯保的衣领:“那个奴才,要把大伴带走……”
张居正终于明白了些事因,这才猛然省悟跪在这里的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太监,连忙对王府的两个太监:“快扶陈公公起来!”
两个拉着他的王府太监费好大的劲将已经半昏的陈洪搀了起来。
陈洪这时双颊已见红肿,额头更是又青又肿,正中还冒出了好大一个包。只看见眼前虚虚地站着一个人,好久才慢慢清晰了,是张居正。陈洪那张脸便如一块岩石,两眼也如岩石上的两个深洞!
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如同内阁的次辅,如今在裕王府落得这副模样,又正让自己撞着,张居正已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走了过去对陈洪双手一拱:“陈公公,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有药吗?快取药来!”
“不必了!”陈洪这时恢复了首席秉笔太监的身份,“张大人既然看见了,在裕王爷那里和皇上那里也请替咱家说句公道话。皇上有旨意,叫咱家将冯保遣出王府送到朝天观去服役,王妃和世子竟责罚咱家。天下无不是的主子,冤死了咱家也没有话说。咱家这就到府门外候着,到底让不让冯保去朝天观,请张大人帮世子做个主,咱家好回宫复旨。”说完这番话此人竟毫无理由地带着两个太监出了府门,把这个难题撂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也怔在那里,望着陈洪走出府门,眼中好一阵厌恶,但很快便镇定了下来,望向世子:“世子,你先过来一下。”
那世子一直拽着冯保,这时望向张居正。
张居正除了仍在兵部兼职,此时已是钦授裕王府日侍讲官,既为裕王侍讲经书,也兼着替世子开蒙,两代师傅自有师傅的尊严,望着世子又说道:“世子请过来。”
世子松开了冯保不得不走过来了:“师傅,不让大伴走。”
“听师傅说。”张居正严肃了面容,“师傅跟你说过,我大明的天下谁最大?”
世子不情愿,又不得不低声答了一句:“皇爷爷最大。”
张居正:“皇爷爷最心疼谁?”
世子见他越来越严肃只好答道:“心疼世子。”
张居正:“明白就好。皇爷爷现在叫冯大伴去朝天观是为了让他多学些本事再回来陪伴世子,世子不能够不听皇爷爷的话。”
世子的嘴一撇,又要哭了:“那、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张居正转对世子说道:“世子让他走得快,他就回来得快。”
世子不做声了,泪花只在眼眶里转。
张居正当机立断,搂住了世子,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身上,对着冯保吩咐道:“冯大伴,你现在就走,你的衣物我会派人给你送去!”
冯保一直紧趴在地上,这时倏地爬起来谁也不看转身低头就走。
世子将头从张居正的手中挣脱了,猛回头时府邸的大门已是空空荡荡!
不见了冯保,他竟没有再哭,只望着空空的大门,露出了呆痴的模样。
张居正慢慢蹲了下来:“世子,咱们已经是读书知理的人了,有些事咱们今天做不到,明天也许能做到,明白师傅的话吗?”
世子的目光仍然有些呆滞,望向了张居正:“师傅,你在兵部管兵吗?”
张居正愣了一下,还是答道:“臣在兵部管兵。”
世子:“替我杀了那个人!”
张居正一惊,一把抱起了世子,低声喝道:“世子慎言!”
世子不说话了。
张居正的目光立刻像刀子般扫向了环伺在院子里的那些太监:“刚才世子说什么了?”
几个太监立刻全都跪下了:“奴才们什么也没听见。”
张居正说道:“没听见便是你们的福分!”说完这句抱住世子便向内院走去。
奉皇帝命令传旨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带着伤回宫复旨,他盘算着如何既不波及裕王系的人,又能让吕芳下台:
到嘉靖帝时,大明朝已传了第十一帝。奉帝命传旨太监却挨了打,何况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这真是前所未闻的事。虽然皇子王妃也算是太监的主子,毕竟此时奴才的身份变了,口衔天宪已是皇上的替身,打狗欺主那句话用在这里再恰当不过。
这件事闹大了很可能立时掀起一场宫廷剧变!再化小也会有一场雷霆暴雨,受天谴的直接是李妃,牵连下来,裕王世子便首当其咎,一向靠裕王而受重用的大臣官员包括内廷宦官都难免池鱼之殃。这一切都要看陈洪如何复旨,如何在嘉靖面前回话了。
陈洪十岁进宫,在这座八卦炉里炼了三十几年,熬到这个年岁爬到这个位子,身上每个汗毛孔都已变成了心眼。与其说这件万不该发生的事是因世子和李妃情急之下做出来的,不如说在心底看不见处是陈洪有意无意激出来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陈洪自己也知道这支箭到底是射出去了。如何只把箭射向吕芳,让皇上把账算到吕芳头上去,自己取司礼监大印而掌之,又不伤及裕王,这才是生死系于毫发的地方。倘若因此裕王遭谴,且不说得罪了将来的皇上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就眼下以徐阶高拱等为首满朝那么多大臣也会让自己日日不得安宁。因此送冯保到了朝天观,在回宫的路上便将如何复旨这件事在心里权衡演练了不下百十来遍。盘算定了,先去太医院上了药,用白绢将高肿的额头重重包了,顶着个高高的纱帽,露着红肿的双颊这才到精舍来复旨。
陈洪发挥其“聪明才智”,很快就想出了一套说辞,果然如他所愿,吕芳失宠了,嘉靖帝让他取代吕芳,然后铲除宫里的“芳草”(吕芳的势力):
“奴才给主子万岁爷复旨来了!”陈洪在精舍的隔门外便有意不露出身子,而是侧跪在里面看不见的地方。
嘉靖自上晌服了丹药,这时已又服了第二次丹药,端坐在蒲团上打坐运气,已感觉精神好了许多。闭目听见了陈洪的声音,便知他所跪的位置,左边长长的寿眉微微动了一下。
二十多年了,每遇嘉靖打坐吕芳便都是静侍在侧,给紫铜炉里添檀香,给神坛上换线香蜡烛,为神坛香案包括地面揩拭微尘,都能运步如猫,拈物如针,已经练就一身如在水面行走微风不起的功夫。只这一点,嘉靖便深惬其意。可今日吕芳突然功力大减,这时正在神坛前揭开紫檀香炉的炉盖刚添了香,听见不见人影但闻其声的陈洪这一声轻唤,合炉盖时竟前所未有地发出了“当”的一声脆响!
嘉靖的双眼倏地睁开了,斜向吕芳!
吕芳徐徐跪下了。
嘉靖:“这一个月来你已经是第三次扰朕的清修了。吕芳,你心里在害怕什么?”
吕芳轻碰了下头:“回主子,奴才在主子身边会害怕什么?……回主子的话,主子不要生气,奴才也老了。”
嘉靖的目光闪了一下,转向精舍门口:“陈洪你又害怕什么?”
“回主子万岁爷,奴才害怕打扰了主子仙修。”陈洪依然隐身门外,轻声答道。
嘉靖:“你打扰不了朕仙修,谁也打扰不了朕仙修。进来回话吧。”
陈洪依然不肯显身:“为了主子万岁爷清静,奴才在这里复旨回话就是。”
嘉靖两眼望着地面,似在感觉什么,接着闭上了眼:“回话吧。”
“是。”陈洪跪在侧门外,“回主子,奴才去了裕王府,裕王爷恭领了圣旨,正在抄写那六句话,还叫奴才代奏主子,他一定赶紧刻了匾送到六必居去。”
“裕王坦然否?”嘉靖闭目问道。
“回主子万岁爷。”陈洪立刻答道,“听奴才传旨的时候,裕王爷那真是诚惶诚恐。”
“对你还客气吗?”嘉靖又问道。
陈洪:“回主子万岁爷,裕王对奴才岂止客气,真是赏足了奴才的脸,当场解下了身上的玉佩赏给了奴才,还问了几遍主子仙体安否。”
嘉靖:“冯保呢?送去了吗?”
陈洪:“回主子万岁爷,冯保已经送到朝天观,交给了管事的太监。”
嘉靖沉默了。
陈洪在门外用耳朵在等着下面即将发生的变化。
吕芳这时爬了起来,从金盆里绞出一块雪白的面巾双手递给嘉靖:“主子,该净面了。”
嘉靖突然手一挥,把吕芳递过来的面巾挥落在地,望向门外:“挨了骂还是挨了打!露出你的原形,让朕看看,也让老祖宗看看!”
吕芳僵在那里。
陈洪一声不吭,依然躲跪在隔门外,有意磨蹭着不进去。
嘉靖望向了吕芳:“老祖宗,他这是怕你呢。你叫他进来吧。”
吕芳扑通一声又跪倒了,只是跪着,没有回话。
“主子千万不要委屈了老祖宗!”陈洪这时慌忙从门槛上爬了进去,爬到离嘉靖约一丈处,连磕了三个头,伏在那里,“奴才确实没有挨谁的打也没有挨谁的骂,当着主子奴才不敢说假话。”
亏得他想,那顶宫帽罩在满头的白绢上哪里戴得稳?他早就换了一根长带子从帽沿两侧紧紧地系在下颌上,高高地顶着却也不会掉下来。
这副样子却还说没有挨打没有挨骂,嘉靖都懒得问了,只望着他,目光里的火苗却隐隐闪了出来。
倒是吕芳问话了:“陈洪,是什么就说什么。是不是冯保那个奴才撒赖,激哭了世子,你不得已责罚自己?”
陈洪又碰了个头,却不回话。
“回话!”嘉靖从牙缝里迸出了两个字。
“是。”陈洪又磕了个头,回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字。
吕芳跪直了身子望向嘉靖:“奉天命传旨却伤成这样回来,这在我大明朝真是欺了天的罪!主子,冯保那个奴才是奴才一手带出来的,他犯了这般欺天的大祸,说到底罪根还在奴才身上。是杀是剐,奴才甘愿领罪。”
“陈洪!”嘉靖没有接吕芳的茬,紧盯着陈洪,“朕再问一遍,你的头你的脸是自己碰的打的还是别人打的?”
“主子是神仙,奴才不敢说假话。”陈洪十分惶恐的样子,“确如老祖宗所言,奴才见世子被激哭成那样,心里又惊又怕,只好责罚自己,也是担心世子那般小的年岁哭岔了气。”
“裕王呢?李妃呢?他们就不管?”嘉靖依然不依不饶。
“回主子的话。”陈洪急忙答道,“裕王爷是从病床上爬下来接的旨,奴才是在前院见的冯保,裕王爷当然不知道。多亏王妃在一旁拉着世子,奴才才得以将冯保拉出了王府。”
嘉靖的脸色慢慢从激怒转向了冷酷,沉默了少顷:“真是‘十步以内必有芳草’呀。宫里二十四衙门长满了芳草,锦衣卫不用说身上绣的就是芳草,现在连朕的儿子孙子院子里都是芳草。我大明朝真是繁花似锦,绿草成茵哪!”
“芳”者,吕芳也;“草”者,吕芳之势力也;再也明白不过。吕芳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陈洪也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陈洪!”嘉靖喊了一声。
“奴才在。”陈洪心里激动得都发颤了。
嘉靖:“草多了必坏禾稼!朕的话你明白吗?”
陈洪当然明白,却慢慢抬起了头,满眼疑惑地望着嘉靖。
嘉靖:“朕上午还有一道旨叫你把提刑司镇抚司那些奴才叫来打招呼,你传旨下去了吗?”
陈洪:“回主子万岁爷,奴才还没来得及,奴才这就去传旨。”
嘉靖:“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刚到北京就在朕身上做起文章来,镇抚司十三太保倒有两个帮他说话,谁给的胆子?你干什么去了!立刻传旨,从提刑司镇抚司开始,锄草去!”
“是。”陈洪磕下头去,这一声答得很轻。
带着嘉靖帝的“锄草”令的陈洪,立刻就在提刑司、镇抚司抓人、打人立威:
值房门外的屋檐下加挂了几盏巨烛灯笼,从头顶照着四个坐在门口椅子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坐在中间靠右上首的椅子上,依然红肿的面孔别人便看不清;依序排列第二秉笔太监坐在中间靠左下首的椅子上,第三第四秉笔太监坐在两边的椅子上,也如陈洪一样,面影朦胧。
院子里站着的二十好几人的面孔却都被灯笼光照得须眉毕现。
提刑司的十几个头目站在院子的左边,镇抚司的十几个头目站在院子的右边,朱七和齐大柱都站在这边的第一排。
见官大三级便是这些人。除了双腿跪皇上,单腿下跪的便是这里。人到齐了,二十几人一齐右腿跪下左拳撑地:“属下参见陈公公、黄公公、石公公、孟公公!”
旨意只有陈洪一人知道,黄昏时一声令下把大家都叫了来,椅子上黄、石、孟三个秉笔太监也不知为了何事,此时便都望向他。
陈洪慢慢站起了:“有旨意,把那条腿也给我跪了!”
原来是传旨!“刷”的一下,原来还都是单腿跪着的二十几人立刻双腿跪地趴了下去。
黄石孟三人也是一怔,连忙站起,各在自己的椅子前对陈洪跪了下来。
陈洪一个人站着本就显得高,这时头上那顶宫帽被层层裹着的白绢顶着,便显得更加高了。
“提刑司镇抚司你们这些奴才都听了!”想着明天就有可能掌了司礼监的大印,这时正是立威的时候,陈洪传旨时的声音便格外尖利,“从太宗文皇帝设提刑司镇抚司便有规矩,该两司统由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直接掌管。有些奴才竟越过陈洪擅自向吕芳直接禀事!朕什么时候给你们改的规矩?或是吕芳给你们改的规矩?朕视尔等为手足,无奈尔等视朕为虚设!更有闻知讽谤朕躬之人不单不愤君父之慨且为其百般开脱者!朕白养了你们这些奴才!着陈洪向尔等再申祖宗之法,将有上述犯科者先予薄惩,以示警戒。”
陈洪宣完了旨有意停顿在那里,院子里黑压压一片安静。
凡能跪在这里的人,都有不用眼睛便能感觉他人反应的本事。这时所有人的第六感都能看到陈洪的目光在望向右边的两个人:一个是朱七,一个是齐大柱。
“带进来!”陈洪却并没有先动朱七或是齐大柱,而是向院外大喊了一声。
提刑司两个提刑太监一边一个从背后反掰着一个人的双腕押了进来——灯笼下能看出那人竟是在海瑞门前接了海母的钱替她去买酒菜的中年锦衣卫!
两个提刑太监掰按着他到陈洪的面前按跪在那里。
陈洪:“这个奴才是谁的属下?你们自己认!”
左边的提刑司头目,右边的镇抚司头目这才都抬起了头向押来的那个中年锦衣卫望去。
“自己认!”陈洪又喝了一声。
“且慢!”跪在椅子前的黄锦跟着大喊了一声。
陈洪一怔。
黄锦这时高抬着头望着陈洪:“请问陈公公,旨意宣读完了吗?”
就等着黄锦今日跟自己抬杠,这时这样问自然是在要跟自己叫板了,陈洪偏不答。
“到底宣读完了没有?”黄锦提高了声调。
“宣读完了怎样?没宣读完又怎样?”今日已不是往日,陈洪这句反问已露出了杀气。
那黄锦倏地站起:“宣读完了还让我们跪着?我们现在跪的到底是皇上,还是你!自己不讲规矩,反叫别人讲规矩。起来,都站起来!”
“谁敢!”陈洪这一声就像枭鸟夜叫。
除了黄锦站在那里,其他的人果然没有一个敢站起,包括另外两个孟姓石姓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枭叫声在空中慢慢消失了,院子里更显黑压压一片沉寂。
“上谕!”陈洪波谲云诡这时又突然宣旨了,声音却故意压得低低的,目光却斜向黄锦。
轮到黄锦一愣了,一口气憋在喉咙口却不得不愣生生地又跪下了。
嘉靖的口谕历来云遮雾罩,本意就是让那些官员们揣摩惊惧,无奈提刑司镇抚司这些人都没有读什么书,因此曾有恩旨,司礼监对他们传旨时可以用自己的话附带解释,陈洪这时正好利用这个权力夹带着自己的话,模仿着嘉靖的口气借雷打人了:“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陈洪有意把“芳”字拉得长些说得特重,说了这句偏又停住,让众人去揣摩。所有人果然都是一惊,尤其黄锦更是一惊。他明白,这个雷竟劈向了老祖宗!
陈洪接着模仿道:“宫里二十四衙门长满了芳草,现在连镇抚司里都长满了芳草。锦衣卫你们这些奴才,先看看自己穿的衣,哪一件上面不是花团锦簇?却不知贵贱,偏要往上面添草!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朝廷那些三品以下的官也没有比你们穿得好的。朕何时亏待了你们?功夫练过了头,胳膊肘向外拐了!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做起朕的文章来,十三太保倒有两个帮他说话!是哪两个,自己站出来!”
朱七和齐大柱几乎是同时站起了,走到中间那条石面路上面对陈洪跪在那个中年锦衣卫身前。
“原来是七爷和十三爷。”陈洪的语气装作特别亲和,“七爷好,十三爷好!”
“陈公公!”朱七挺起了山一般的身板,“属下们犯了哪条治哪条,领罪就是。”说完刷地把衣服扯开连里带外一把脱了下来放在地上,光出了身板。
齐大柱紧跟着一把脱下衣服放在地上,也光出了身板。
陈洪的目光飞快地笼罩了一遍院子里这些大内高手们,知道该收该放了,声音一下子柔和下来:“刚才黄公公问我皇上的旨意宣读完了没有,现在告诉你们,圣意都传了。该跪的跪着,其他的有椅子请坐椅子,没椅子的委屈点在院子里坐下吧。”
黄锦领着另两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站起了。尤其黄锦,这一次爬起格外沉重,那两个太监都坐下了,他才在自己的椅子上慢慢坐下,坐下后便低头不语。
左边提刑司的头目们,右边镇抚司的头目们就地盘腿在院子里也都坐下了。
只有朱七齐大柱还有那个中年锦衣卫跪在中间那条石面路上。
“刘二。”陈洪叫那个中年锦衣卫。
那中年锦衣卫身上还穿着衣衫,抬起了头:“回陈公公,奴才在。”
陈洪:“你在镇抚司快二十年了吧?真没想到,你这样的老人也会当差当到替罪官家里去买东西。摸着你的胸口算一算,皇上喂你一家子的东西吐出来也能装上好几船了吧?竟这般没有天良,怎么治你呢?”
“陈公公!”齐大柱倏地抬起了头,“刘二是我的属下,那个户部主事海瑞曾经救过我的命,是我叫他们照看着点,所有的罪都应该我当。请陈公公不要追究刘二。”
“好汉!”陈洪立刻夸了一句,“知恩图报,你这一番话还真难倒了我。七爷,你是他的师傅,你说怎么处治?”
朱七只好答话了:“如果万岁爷没有说砍我们的头,按家法,刘二该廷杖二十,齐大柱该廷杖四十,我该领杖八十!”
“那就按家法行事吧。”陈洪的目光望向了左边前排的几个提刑司头目,“活该怎么做你们知道。把皮肉打烂些,再送给万岁爷看。让主子万岁爷消了气。明白吗?”

嘚瑟的陈洪以为是他凭借其“聪明才智”让吕芳失宠了,但他哪里想得到,事实上,吕芳并没有失宠,这就是嘉靖帝和吕芳唱的一出双簧。
嘉靖帝为吕芳安排好了退路,还让吕芳把杨金水也带走了。临别之际,吕芳为嘉靖帝流泪,嘉靖帝也为吕芳流泪:
神坛前的烛火都点着了,精舍里该点的灯笼也都点亮了,一片通明。
嘉靖不知何时又穿上了那件绣满了《道德经》的袍子,在神坛的拜垫上跪了下去,拜了三拜,跪在那里,手拈法指,口中念念有词。
吕芳跪在他那尊蒲团边上,紧紧地趴着一动不动。
嘉靖念咒毕,站了起来,走到御案前,拿起了朱砂笔,在朱砂盒里蘸饱了朱砂,接着在一张黄裱纸上疾画起来——一道奇形怪状的符画出来了!
嘉靖搁下了笔,望着那道符,好一阵沉默。
那符上的朱砂很快干了,嘉靖双手捧起:“吕芳。”
“奴、奴才在。”吕芳依然趴着,声音哽咽。
嘉靖:“跟了朕大半辈子,带着这个,可保你下半辈子的平安。”
“奴才……”说了这两个字吕芳哽住了,好久才咽下了那口眼泪,“能伺候主子这四十来年……奴才知足了……”
“拿去吧。”嘉靖不再看他,径自走到帷幔里的龙床上自己侧着身躺了下来。
吕芳转过了身,面对嘉靖躺着的背影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慢慢走到御案前双手捧起那道符,低头走出了精舍的门。
嘉靖面朝床里躺着,眼睛睁着,眼角边这时竟也滴着泪。突然他听到了精舍外大殿内的声音。
是吕芳的声音:“陈公公,主子万岁爷全拜托你了。我给你磕头了。”
嘉靖翻身坐起。
外面立刻传来陈洪的声音:“折杀奴才!伺候主子是奴才的天职,老祖宗千万别折了奴才的寿!”
接着是两个人磕头的声音。
再接着便沉寂了。显然吕芳已经走出了殿门。
完成了一次“锄草”的陈洪回来向嘉靖帝表功,却不料嘉靖帝反手就拿他这把“刀”卖了个人情,装起了仁厚:
嘉靖站起,慢慢走到蒲团前盘腿坐下。
精舍门口出现了陈洪的身影:“启奏主子万岁爷,镇抚司那几个奴才都责罚了,现在他们自己来给主子万岁爷请罪了。”
嘉靖:“进来,都进来。”
“进去吧。”陈洪在前面领着,第一个是光着上身的朱七,第二个是光着上身的齐大柱,最后是光着上身的刘二。
陈洪向嘉靖磕了个头站起在他身侧站定。
朱七领着齐大柱刘二艰难地跪下了,双手撑着地磕了个头,又双手撑着地,跪着转过了身子,将背部亮向嘉靖。
三个人的后背都已血肉模糊!
“唉!”嘉靖这口气叹得好长,“‘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朕也有过啊!”
陈洪扑通跪下了:“主子万岁爷这样说,奴才这就自领廷杖。”
嘉靖:“你是该想想自己的过错了。朕叫你跟他们打个招呼,也没叫你把人打成这样。”
陈洪立刻举起手在自己依然红肿的脸上响亮地扇了一掌,接着还要扇。
“罢了。”嘉靖叫住了他。
陈洪趴了下去。
嘉靖:“朱熹说过,万事都有个理。老十三怎么就能到朕身前来当差?都因当初那个海瑞救了他。他要是今天连海瑞都不认了,往后也就不会认朕。这就是个理。十三。”
齐大柱背对着他趴下去了:“奴才在。”
嘉靖:“去那个海瑞家里吧,救命的恩人,应该去看看。”
齐大柱趴在那里:“是……”
嘉靖:“朕用天目看了,给裕王瞧病的那个李时珍现在正在海瑞家里,你去顺便让李时珍给你治了伤。有好药给你师傅还有刘二也讨些来。”
“是……”齐大柱忍着泪答道。
嘉靖转对陈洪说道:“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手里连一根针都没有,你派那么些锦衣卫守在他门口干什么?都叫回来。”
“奴才遵旨。”
陈洪答着,心里却默了一默。
吕芳带着他最疼爱的干儿子杨金水离开了京师,去南京明孝陵给明太祖守陵,他们安全地退出了政治舞台和权力漩涡。
吕芳早就知道杨金水是在装疯,到了安全的地方,吕芳告诉杨金水,他以后不用装了,他们平安了:
由于是七月,又由于是中午,烈日当头,驿道上此时竟只有这一辆马车在往离京的方向驰去。从元初到这时,这条驿道已经三百年了,两旁绿树浓荫,蝉鸣不已。
前边路旁流过来一条小溪,清澈见底。
“停一停,喝口水再走。”轿车内是吕芳的声音。
车夫勒住了马,轿车停了。
那车夫先跳下了车,摆好了踏凳,掀开车帘将吕芳扶了下来。
吕芳已经换上了平常百姓的蓝色长衫,头上也只束了发,脸面依然洁净,下车后纵目望去,但见满目浓绿,流水潺潺,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转对轿车说道:“金儿,也下来喝口水。”
里面没有接言。那车夫也一旁看着,显然不愿或是不敢去掀帘子接那个人。
吕芳转对车夫吩咐道:“你先去喝水洗脸吧。”
那车夫:“是呢。”便独自向小溪方向走去。
吕芳到轿车边拍了拍车门:“下来吧。”
车帘这才慢慢被掀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头花白的乱发,露出了杨金水那张痴痴的脸。
吕芳十分慈祥地说道:“来,下来。”
杨金水这才半爬着从轿车里出来了,兀自四面张望。
吕芳向他伸过去一只手,杨金水搭着他的手踩着踏凳下到地面。
吕芳:“知道这在哪儿吗?”
杨金水摇了摇头,竟一个人小跑了起来,也不远去,就绕着轿车和那马一圈一圈地跑着。
吕芳在路边树下一块石头上坐下了:“甭跑了,过来。”
杨金水只当没听见,兀自绕着马车小跑。
“过来!”吕芳低声喝道。
杨金水刷地就停了,显出十分惊惧的样子,慢慢挪向吕芳。
吕芳又向他伸出了手,杨金水僵硬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吕芳拉着他的手,杨金水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远处,那车夫正在脱下汗裳,用溪水在擦着身子。
吕芳轻声地说道:“金儿,从这一刻起你不用装了,咱爷儿俩平安了。”
杨金水开始还怔怔地望着吕芳。
吕芳:“三年多也真是苦了你了……现在好了!咱们爷儿俩去给太祖爷守陵了。太祖爷也不会说话,也不会生气。没有人再算计咱们了……到溪边去,把头发把脸还有咱们这只有半条的身子都洗干净了。从今往后,咱们爷儿俩干干净净做人。”
杨金水那痴痴的目光里先是有了泪花,接着眼珠子慢慢动了,突然张开了嘴,失声号啕痛哭起来,身子不停地抽动!
吕芳也慢慢流出了泪:“哭吧,哭吧,把憋在心里那点委屈都哭出来。往后咱们就不用哭了,让他们哭去吧。”
说也奇怪,这时整条路上那么多大树上的蝉声都停了,只有杨金水越哭越小的声音。
“好了!”吕芳站了起来,“洗洗去!”
杨金水跟着站了起来,过去搀住了吕芳的胳膊,扶着他向小溪走去。

综上所述,嘉靖帝说的“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指的是宫里都是吕芳的势力,于是嘉靖帝下令让陈洪“锄草”(铲除吕芳的势力),但这是嘉靖帝和吕芳唱的一出“小杖受,大杖走”的双簧,唱完这出双簧后,“思危、思退、思变”的吕芳安全地退出了政治舞台和权力漩涡。
本人
的其他几个知乎回答:参考
- ^2006年出品的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里国王的一句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