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一位考古界的乌龙大师。
想象一下，一个普通的农民，凭借一捧泥土，竟能愚弄全世界的考古学家和博物馆。这不是电影情节，而是墨西哥农民布里吉多·拉拉的真实故事。
在1974年那个炎热的夏天，墨西哥的监狱深处，一个名叫布里吉多·拉拉（Brigido Lara）的男子被锁在了铁窗之后。
他所面临的指控，虽非暴力，却同样令人震惊：走私古陶器！墨西哥国家人类学与历史学研究所（INAH）的考古学家们声称，他们在韦拉克鲁斯州的考古遗址上发现了失窃的古陶器，而这些无价之宝，据称正是拉拉所偷，且涉嫌走私出境。
拉拉因盗窃和走私古物的罪名被定罪，但他的口中始终重复着一个词——清白。他坚称自己不是小偷，而且，他声称自己制作的“古董”能以假乱真。但如何证明？
他只需要一些工具和一些泥土，带到他的监狱牢房里。他在狱中索要粘土并制作了一个仿玛雅文明的陶器，结果上述专家再次认定为真迹。1975年，拉拉被无罪释放。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时候，真实比小说还离奇。
布里吉多·拉拉可能是现代最重要的艺术品伪造者，并在墨西哥被誉为文化英雄，这是有充分理由的。他的作品超过4万件，分布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中。真的很难以想象，全球各地的博物馆竟然花费了巨资购买他的大部分作品。最终，他受聘于哈拉帕人类学博物馆（ Xalapa Anthropology Museum），负责制作文物的复制品、修复破损品，还帮忙鉴别赝品，简直是“全能手”。
那么他是如何做到的呢？让我们从头说起。
拉拉小时候
拉拉在韦拉克鲁斯州的一个小村庄长大，他的童年与泥土为伴。拉拉是一对农民夫妇的十几个孩子中的第四个，虽然父母都是农民，但拉拉却表现出了艺术天赋。9岁时，他就能用从当地溪流中收集的粘土复制出古老的小雕像。他的技艺，是在田野和河边，与古代文物碎片为伴中自学成才的。韦拉克鲁斯州有许多考古遗址，这些遗址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到达之前的数百年甚至数千年，年幼的拉拉经常在田野和河边找到古老的陶土小雕像。
随着拉拉长大，他的技能也不断扩展。据说他自学了如何准备和烧制当地的粘土，并开始制作模仿几个古代中美洲文化的物品——仿奥尔梅克陶罐、玛雅彩绘容器，以及阿兹特克、玛雅和托托纳克风格的小雕像，这些小雕像大小不一，有大有小，通常描绘戴着面具和头饰的神话神。
“我家里没人是制陶匠，村里也没人，”只上过三年学的拉拉说，“但小时候，我会在田野和河边找到一些小的考古遗迹。附近有一条小溪，村里的妇女们会在那里洗衣服，我在那里找到了黏土，开始用黏土复制我找到的小雕像，或者修复它们。”
通过反复试验，拉拉学会了如何准备粘土、制作烤炉和烘烤小雕像。他将粘土浸泡在水中长达八个月，以溶解杂质并使其更具延展性。然后，他加入沙子以去除油并促进物体的硬化和烘烤。较大的物体（五到六英尺高）在烤箱中烘烤五六个小时，从低温开始，最终升至 800 摄氏度。小于五英尺高的物体花费不到三个小时，使用相同的缓慢上升的温度以防止它们爆炸。“需要长达两周的时间来干燥大件物品——始终将其放在不会暴露在阳光或气流下的封闭环境中，”拉拉说。“较小的物品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
对于颜料，拉拉使用了可追溯到奥尔梅克时代（公元前 1200-400 年）的红色和赭石矿物，这些矿物是他在粘土矿床附近发掘出来的。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在烧制作品之前先涂上颜料。然后，为了获得铜绿，他使用泥土、石灰、盐，甚至尿液。
目前尚不清楚拉拉开始制作这些小雕像是为了好玩还是为了赚钱。但据他本人说，在他十几岁之前，四处走动的干货商人就注意到了他的才华。拉拉的陶瓷不仅逼真，还达到了美学水平。比起真品，收藏家们更喜欢拉拉的作品。雨季结束后，这些旅行干货商人驾着马车沿着泥路来到他的村庄，卖布料、衣服、锅、电池和猎枪。“他们中的一些人拿走了我的陶瓷而不是钱，”拉拉说，他第一次卖出作品时才十二岁。“然后他们开始给我钱买我的作品。”他们接受了他早期作品的“诠释”，以此代替现金——然后在黑市上出售。盗贼也来找拉拉，要求他修复和恢复被盗的作品。最终，这位艺术家在墨西哥城一家制作赝品的工作室工作，专门伪造托托纳卡斯风格的作品。
拉拉与中间商做起了生意，将未签名的前哥伦布时期复制品卖给中间商，中间商再将其转卖给墨西哥和国外的收藏家们。拉拉一直坚称自己从未故意将自己的作品冒充真迹，但很多买家随后将它们当作真正的前西班牙时期作品出售。
对拉拉来说，再小的细节也不过分。他走访考古遗址，研究刚挖出的文物，并从周边地区收集粘土，雕刻出一模一样的作品。为了确保作品的真实性，他甚至亲手制作了原始工具，并储存了 32 种等级的朱砂（一种红色的汞，奥尔梅克人使用过这种汞，奥尔梅克文明位于古代墨西哥，在公元前 1200 年至公元前 400 年左右在前古典时期（形成期）的中美洲繁荣发展。宏伟的神圣建筑群、巨大的石雕、球类运动、巧克力饮料和动物神都是奥尔梅克文化的特色。）以确保精确着色。他用水泥、石灰、热糖水、尿液和其他成分制成一种古老的铜绿，最后用泥土和胶水为成品涂上一层密封剂。
尽管拉拉对细节非常讲究，但他也对一些“诠释”进行了艺术上的自由发挥，加入了一些原本不会出现在原作中的元素。有时，他会加入一些他想象中的奇特细节：带翅膀的头饰，或者蛇形头饰；鸭嘴面具，或者戏剧性的逼真姿势。
拉拉并不认为自己是个伪造者。他声称自己没有向任何人学习，他的风格是与生俱来的。他研究了他们镇上出土的哥伦布时期以前的文物，并使用了古老的技术制作了这些作品，他感到非常自豪。
拉拉被捕
如果拉拉没有被捕，拉拉的造伪生涯可能还会继续下去。
1974 年，他和四名买家被警方逮捕，并被指控贩卖前哥伦布时期的作品，违反了保护墨西哥文化遗产的法律。警方并不认为拉拉是艺术家或伪造者——他的作品看起来如此真实，当局认为它们是直接从地下挖出来的。
拉拉被判处 10 年监禁。为了重获自由，他制定了一个计划：他请求执法人员允许他的律师带给他粘土和艺术工具。就在牢房里，拉拉制作了他据称偷窃的古董的复制品。印度国家文物研究所的专家检查了这些陶制艺术品，当这些烧制好的陶器被展示给同一批考古学家时，专家们再次得出结论，这些作品是真实的，他们再次宣称它们有数百年的历史，并宣布它们是“真正的”古代文物。这一招奏效了。拉拉证明了这些作品是他自己制作的，而不是从古迹偷运出来的。监狱官员最终确信他是无辜的，于是在 1975 年 1 月释放了他，当时他只服刑了七个月。
有关该案件的新闻报道引起了当时担任哈拉帕人类学博物馆馆长的阿方索·麦德林·泽尼尔 (Alfonso Medellín Zenil) 的注意。拉拉出狱后，他为拉拉提供了一份工作。随后，拉拉受雇于哈拉帕州立人类学博物馆，该博物馆是墨西哥第二大人类学博物馆。该馆收藏了大量墨西哥湾沿岸的古代土著民族（例如奥尔梅克人、瓦斯特克人和托托纳克人）制作的文物。拉拉负责修复这些古代文物和检查藏品是否为赝品。拉拉继续雕刻看似古代文物的作品，他更喜欢称这些作品为“原创诠释”。他后来获得了国家人类学和历史研究所的复制品制作许可，开始为博物馆的礼品店制作复制品。而该研究所曾将他定为盗窃者，现在他的所有陶瓷作品上都有他的签名。拉拉每周还会花几天时间在哈拉帕为孩子们上陶艺课。
但他的伪造者生涯尚未结束。
拉拉的作品
20 世纪 80 年代初，韦拉克鲁斯州的州长，阿古斯丁·阿科斯塔·拉古内斯 (Agustín Acosta Lagunes) 开始从国外运回前哥伦布时期的作品，扩大了哈拉帕人类学博物馆的藏品。但当拉拉看到这些从纽约苏富比拍卖行购买的进口作品时，他宣称它们是赝品。因为他制作了许多赝品，包括 1971 年在洛杉矶县自然历史博物馆举办的“韦拉克鲁斯古代艺术”展览上展出的男性舞者雕像。
渐渐地，人们发现拉拉的作品可能已经进入了世界各地的前哥伦布时期的艺术收藏，包括达拉斯艺术博物馆和圣路易斯艺术博物馆等著名博物馆，以及著名的私人收藏。拉拉在“韦拉克鲁斯古代艺术”展览中展出的约 150 件作品中声称自己创作了大约 12 件。
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拉拉认出一尊3英尺高的中美洲风神埃赫卡特尔雕像是他的作品，这尊空心陶瓷雕像最初可追溯到公元 700 年至 900 年之间，由纳尔逊·洛克菲勒于 1963 年捐赠。一群专家在实验室测试得出了模棱两可的结果。拉拉从未去过纽约，他对这件作品及其构造非常了解，足以表明他至少亲眼目睹了它的制作过程。但其他细节似乎与这一结论相矛盾。
在捐赠给大都会博物馆之前，该作品曾在纽约现已停办的原始艺术博物馆展出。在此之前，它是纳尔逊·洛克菲勒的私人收藏。洛克菲勒购买该作品时，拉拉只有八岁。当被追问细节时，拉拉解释说，他“很多年前”就制作了埃赫卡特尔雕像。
很多人怀疑拉拉是一位年长的伪造大师的学徒，使他成为后期托托纳克陶瓷艺术家传统的最新、最臭名昭著的代表。但拉拉断然否认了这一点，声称自己是自学成才的。他小时候在瓦哈卡州的洛马博尼塔和韦拉克鲁斯州的米斯特基利亚的田野里接受训练，他在那里长大——这些地区有着丰富的考古文物。他会研究农民在耕田时发现的古代物品碎片。从这些碎片中，他可以推断出整个物体的形状。与此同时，大都会博物馆已将这件作品撤下展览，不再展出。大都会博物馆的《埃赫卡特尔》是否是伪造品（即一件真实物品被错误地贴上了赝品的标签）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拉拉声称自己制作的最臭名昭著的赝品之一是达拉斯艺术博物馆的三尊真人大小的陶瓷雕塑，它们曾属于电影导演约翰·休斯顿。“如果你仔细看，你会发现它们是赝品，”拉拉说。这些作品被认为是托托纳克的作品，于公元 600 年至 900 年之间制作完成。然而，拉拉声称这些作品是在 20 世纪 50 年代制作的，因为细节与真品不同，例如胸饰、肩章等细节。
随着有关拉拉伪造作品的消息传开，圣路易斯艺术博物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和达拉斯艺术博物馆纷纷下架作品，以回应争议。这三家博物馆都承认，他们收藏的许多韦拉克鲁斯风格的物品存在问题。
没有人确切知道拉拉的作品是如何进入美国博物馆的，但专家表示，在 20 世纪 50 年代，当前哥伦布时期的艺术在美国艺术品收藏家当中越来越受欢迎时，与他的作品相似的可疑文物开始出现。“它们不知从何而来，与之前挖掘出来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纽约考古学家埃德蒙·卡彭特说，“我在纽约、洛杉矶、巴黎都看到过一些。博物馆买了它们，大收藏家也买了它们。但没有人问，‘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发现？’”
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前哥伦布时期艺术策展人，布莱恩·贾斯特 (Bryan Just) 认为，这种现象是学术界的无知造成的。当时，“没有太多可供比较的材料，”他说。“包括韦拉克鲁斯在内的许多地区……都没有进行大量的考古工作。因此，对于许多这些 [新] 艺术品，没有很好的参考资料来回答诸如‘这些东西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之类的问题。而且当时，挖掘出来的文物可能还没有发表。”
此外，由于前哥伦布时期的文物被视为艺术品这一概念本身还比较新，因此缺乏可供咨询的专家。据贾斯特称，鉴赏家直到 20 世纪初才开始收藏和出售这些作品，大学学者直到 20 世纪 50 年代才开始开设前哥伦布时期的艺术史课程。
但即便是今天，对于前哥伦布时期的艺术品，要确定哪些是真的哪些不是真的也并非易事。专家有时会使用热释光测试，即取下物体的一小块，将其磨碎，放入炉中加热，然后观察其发出的光量。理想情况下，这个过程可以测量粘土烧制的时间，但如果作品最近暴露在极热环境中或被清洗过，结果可能会出现偏差。
拉拉的传承
拉拉的遗产将永远与前哥伦布时期艺术品的艰难历史联系在一起。据专家称，他的作品可能仍在世界各地伪装成文物，他甚至可能帮助塑造了现代学者对韦拉克鲁斯前哥伦布时期艺术的看法。
然而，拉拉的故事也可能是事实与虚构的混合体——就像他的作品一样。这位艺术家声称自己制作了数千件赝品（有人估计数量超过 40,000 件），但一些专家表示，拉拉被捕时才 30 多岁，在短短几十年内创作出如此多的作品几乎是不可能的。此外，“当大都会博物馆据称制造并购买埃赫卡特尔雕像时，拉拉大约 8 岁”，莱尔说，“它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八岁孩子的作品。”
拉拉声称自己是自学成才，但有人猜测他夸大了天赋。匹泽学院媒体研究教授杰西·勒纳推测，他可能在年轻时在韦拉克鲁斯一家专门从事伪造的作坊当学徒，从而学会了这门手艺。这个作坊可能通过一个成熟的地下市场将拉拉的作品和类似作品卖给了国际收藏家。这种情况可以解释这位艺术家为何对远方收藏品如此熟悉，比如大都会博物馆的雕像，尽管他可能从未亲手制作过它，但他可以非常详细地描述它。由于赝品没有签名，因此很难确定哪些作品是拉拉的，哪些可能是其他赝品。
1987 年，拉拉的作品在全世界引起轰动。当时《鉴赏家》（一本纽约杂志，1992 年停刊）的一篇文章指出，许多著名私人收藏和主要博物馆都藏有拉拉的作品，其中包括圣路易斯艺术博物馆的莫顿·梅收藏、达拉斯艺术博物馆和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2013 年 4 月，圣路易斯艺术博物馆的一位发言人表示，博物馆 3,769 件前西班牙时期的文物中有 34 件被认为是赝品或可疑品——尽管并非所有作品都可以肯定归属于拉拉。达拉斯艺术博物馆的一位女发言人承认，拉拉的三件作品——每件都超过三英尺高，采用托托纳卡风格——是赝品。两家博物馆都将这些可疑作品存放在仓库中，以防止它们再次进入艺术市场。
自 1986 年以来，美国的考古科学年代测定小组曾三次拜访过拉拉，但是有几个原因导致他的作品很难鉴别真伪。他使用的粘土无法通过热释光测试确定确切的年代。即使使用放射性碳测年法也无法得出结论，因为许多前哥伦布时期的作品经过了大量修复，很难确定作品中到底哪些部分是真品。而且，拉拉作品的数量之多——他估计有“数千件”——使鉴别成本过高、耗时过长。
一个没有接受过学校专业训练的农民工匠似乎不仅欺骗了数十名收藏家，还欺骗了一些世界顶尖的考古学家和策展人，这似乎是一种诗意的正义。拉拉的成功不仅使人们对当局的专业知识产生了质疑，而且颠覆了正在不断蚕食拉丁美洲文化遗产的新殖民主义计划。
无论如何，拉拉的乌龙事件提醒我们，不要相信你看到或者读到的一切——即使是博物馆里的标签。换句话说，有时赝品不仅会愚弄艺术爱好者，还会改变我们对历史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