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回答

关于“德皇威廉练兵曲”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流转故事是不是真的?

黄某某
62个点赞 👍

不是真的。所谓的《德皇威廉练兵曲》其实是网络时代的产物,直接原因是为了解释1984年美国洛杉矶奥运会上为什么中国台北代表团采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曲子入场。

一、谣言起源:洛杉矶奥运会上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的时候,中华台北代表团确实采用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作为开幕式入场曲,当时就有许多中国观众、听众一边兴奋、一边迷惑不解。

1984年的中华台北代表团

已故上海交通大学教授杨汝清(网名:青水洋),当时正在美国卡耐基-梅隆大学(CMU)机器人研究所工作,他当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问了一个美国朋友,美国朋友说,台湾方面提了什么抗议,说他们入场时的音乐放错了。

但是,杨汝清也没看过美国发官方消息证实音乐放错了的这件事,因此这件事的起因就成了不解之谜。

可能是国军确实有过一首曲调类似的抗战军歌,叫《不死的中国》[1],而且这也是台湾政府和美国断交后,首次放弃抵制出席奥运会,或许是中华台北代表团很不情愿的主动息事宁人了,因此没有后续报道。


二、无中生有的“袁世凯小站练兵”歌曲:《古军歌的来龙去脉》

与此同时,在国内有个叫瞿惠秋的人,也得知了这件事。他自作聪明,在当年《辽宁青年》杂志第21期上,发表了一篇名为《古军歌的来龙去脉》的文章:

虽然这篇文章看起来很有说服力,但仔细考究,全篇都是想当然和胡说八道

首先,这首歌压根不是朱德、贺龙的第一、二方面军的人写的。而是从鄂豫皖根据地出发、长征后抵达陕北的红二十五军,时任政治部任秘书长的程坦在1935年10月写的。

程坦生前接受采访称,他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填入了已有的鄂豫皖民歌《土地革命成功了》当中,创作了早期版本的《红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在时任宣传科科长的刘华清上将的帮助下,这首歌很快在红军、八路军内传唱开来,有过《红军纪律歌》等等各种别名。

1950年、1957年,解放军总政治部两次组织专人对这首歌的歌词进行过修改,曲调也进行了重编,才形成了现在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其次,北伐的国民革命军的战歌《国民革命军歌》,其实就是《国民革命歌》,也就是用“两只老虎”曲调唱的那首“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改编自法国儿歌《雅克弟兄》在广东流行的版本《打开蚊帐》。

最后,李鸿章和袁世凯小站练兵时就有人唱这首歌,乃至叫《皇帝练兵歌》的说法,完全是没有文献依据的。所谓的《皇帝练兵歌》是徐世昌编词,其实也是后人根据这篇文章胡编的。

上述这篇文章虽然出了第一句话外就没一句对的,却因为瞿惠秋的自信,而意外的看起来很有说服力,《读者》杂志呀、各种报纸、文摘纷纷转载,因此经久不衰。网上经常有人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袁世凯有关,根源都是来自这篇文章,其实是没有学术证据的

三、奉军的《大帅练兵歌》与直军的《民主立宪歌》

瞿惠秋为什么会这样自作聪明呢?

原来,在当时的东北地区,还有许多老人会唱一首名为《大帅练兵歌》的曲子,是奉系军阀的“练兵歌“,前调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几乎一致,只有结尾部分有所不同。

因为奉军属于北洋军阀系统,北洋军阀源自于袁世凯小站练兵时训练的新军,所以瞿惠秋就自作聪明的认为,这首歌肯定来自于袁世凯。

然而,早在1980年,著名作曲家于林青,就因为许多人吐槽说《土地革命成功了》恐怕不是鄂豫皖民歌,进行过一番调查。

于林青发现,许多人说这首歌除了奉军外,冯玉祥的部队也有人唱这首歌。古筝演奏家曹正教授来信说这首歌叫《练兵歌》或《大帅练兵歌》,他在1927、28年左右模仿驻军学会了这首歌,并且回忆唱出了第一段。之后,于林青在武当山采访了吕明道老道长,老道长在1919年在奉军当过兵,他唱得歌词也大致相同。

于林青,关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的曲调来源调查

不过,具体到练兵的部分,没人记得全奉军唱的是什么内容

这种偷工减料的唱歌习惯,非常符合奉军的特性,因为哪怕是改编自日本军歌《凯旋》的大名鼎鼎的《三国战将勇》,奉军唱的版本,不但少了一句,而且只会翻来覆去唱“赵云”和“张飞”。

相反,1970年-1981年曾经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乐团团长的石磊先生,曾经和音乐家谭胜功一起在西平县采访过一位名为冯永恩的老人。

冯永恩也是网上流传的五虎将版本的《三国战将勇》的歌词传唱者,他则根据记忆唱全了一首九段的、完整的、名为《民主立宪》的练兵歌:

现在网上流传的所谓的张作霖《大帅练兵》歌,其实就是用《民主立宪》的后半截,拼凑曹正教授演唱的《大帅练兵》的第一段形成的。完整的《大帅练兵》已经失传了,而且是否和冯玉祥部队这样内容复杂且完整,也永远不得而知了。

石磊推测,“民主立宪”是1914—1915年时的口号。这首《民主立宪》歌,从歌词看,它当产生在民初。那时军队的编制是镇(师)、协(旅)、标(团)、营、队(连)、哨(排)、棚(班)。棚的头儿是正自(班长)、副目(副班长)。

这首歌在当时北洋军的直系部队中流行。后冯玉祥从直系中独立出来,他的部队及当时的直系军队,在江苏、江西、湖南、湖北、河南、河北、陕西、内蒙古地区活动,这些地区的群众对这首歌的曲调比较熟悉。可能在湖北形成了《土地革命成功了》这首民歌。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格式无疑和《民主立宪》的格式更接近,所以大概是词作者程坦担心明说此歌套用军阀的歌曲,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说成是民歌了。

石磊、于林青等作曲家都认为这首歌曲调明显是进行曲的曲调,应该来源自学堂歌曲,很有可能源于外国,但是始终没能查到出处,也不清楚《大帅练兵》和《民主立宪》究竟谁先谁后。


四、不确定的起源?:张之洞的《军歌》与杳无音讯的“日本军歌”

2007年,刘琪发表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的诞生与演变》一文,终于对20多年没有进展的研究提供了一些可能。

刘琪在翻阅石磊的《中国近代军歌初探》时,发现收录了张之洞在1904年编写的湖北新军的《军歌》的一部分。

最初手抄本可能指资丘徐家收藏的《长阳南曲》,全曲可以在网上搜索,第一句为“大清深仁厚泽十余朝”

由于当时石磊收集的几种石印本,都只有唱词没有曲子,所以他没有具体进行考察。

而刘琪发现,这首歌的第二段开始和《民主立宪歌》十分相似,都是列举军队所要保证的军规,而且开头也强调了“大帅练兵”。

而且张之洞在歌曲要求,“军歌所以为行步之节。日本军歌,皆上四字缓读,每字一步,此四字略一停顿。下五字急读,五字共三步”。似乎曲调源于一首日本军歌。

因此,刘琪认为《民主立宪歌》的曲调可能是来源自张之洞的《军歌》,可能是一首源自日本的乐曲——当然这只是推断。

并且,将张之洞的《军歌》和所谓袁世凯的《皇帝练兵曲》联系起来是一种画蛇添足的表现。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小站练兵”时存在类似的曲子。

况且,根据时任湖北新军哨长的潘康时的自传回忆,早在1906年,他就在新军里偷偷更改张之洞《军歌》的歌词反清了。

所以,单纯通过后来大部分加入直系军阀的湖北新军传唱修改过歌词的歌曲,后来影响到了奉军,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上述推论最大的问题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源自明治时代的日本新式歌曲的话,很显然这首歌起码在昭和时代到来前,就已经没人会唱了——因为如果当时还有人会唱,日籍八路、解放军会指出这一点,但是我目前还没发现类似的记录。

不过,这种中国有人唱,但是在日本只存在于书本上的歌曲有很多,比如我考察过1903年沈心工填词的学堂乐歌《体操-兵操》对应的日本学堂歌曲《手戏》,虽然我本人受叫兽的影响,至今都会唱这首歌,但是这首歌在日本的话,早在二战前甚至一战前,就已经成化石了。


五、子虚乌有的《德皇威廉练兵曲》的诞生

至于题目中的《德皇威廉练兵曲》,我能找到的最早提及的词曲的是《南风窗》的编辑田磊。

他在该杂志2007年第19期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海峡竞技60年》的文章,他在文章中写道:

大陆和台湾运动员真正意义上的同台竞技出现在1984年的美国洛杉矶。1979年底,国际奥委会表决通过了大陆与台湾参赛的“奥运模式”,即分别以“中国奥委会”和“中华台北奥委会”的名称参赛。
那届奥运会发生了许多让中国人难忘的故事。开幕式上,当中国体育代表团进场时,场内响起了解放军军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旋律,可没想到的是,等中国台北代表团入场时,响起的也是这个旋律。
后来美国人的解释是,这并不单单是一首解放军军歌的旋律,而是一首很古老的军歌,早就在中国流传。两岸官员回去仔细查证之后,这才知道此曲原名《德皇威廉练兵曲》,是一首普鲁士军歌。
早在19世纪清政府练新军时,湖广总督张之洞就用此曲填词作为队列歌曲,民国后,北洋军阀各派系军队、国民革命军、新军阀军队,都用此曲填入新词成为军歌,一直到后来的八路军、解放军,这个曲子被中国军队广泛使用。在奥运会入场式上,海峡两岸运动员入场时,东道主均用此曲伴奏,可谓用心良苦。

以上内容大致来自于瞿惠秋的《古军歌的来龙去脉》,区别在于,田磊写的版本,增添了“美国人解释说”,并且将清朝的《皇帝练兵曲》改成了子虚乌有的普鲁士的《德皇威廉练兵曲》

一些网站后来查明《德皇威廉练兵曲》不存在后,被《海峡竞技60年》误导,又抱怨说是这是美团的问题,要跟美团拼了——戳啦,其实根据杨汝清教授的回忆,美国压根没有报道这个新闻,而且当时的说法就是单纯的放错了

目前唯一不清楚的是,《德皇威廉练兵曲》是否是田磊原创?还是胡乱引用一些消失的论坛的吹牛内容?不过,其误导能力杠杠的,连亲身经历这件事的杨汝清教授,被“好心的网友”给误导了……

被误导的杨汝清教授补充的后记

因此,中华台北代表团入场曲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只有采访当时中华台北代表团的成员,才能得到更加确切的一手资料了。

参考

  1. ^然而《不死的中国》这首歌曲,网上最早的记录都在2009年左右,我也没有找到文献资料,是否真的像一些人说的那样,是抗战乐曲,目前没有可靠证据
发布于 2023-12-16 22:52・IP 属地日本
赵学浩
自由评论 (0)
分享
Copyright © 2022 GreatFir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