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受到的痛苦是人心的自然涨落带来的，但是他要求这个世界为他的痛负责。
高中时读《姑妄言》，书里写一个女孩和长工私通，事发后被迫分离。长工眼见再无可能，便把两人的情事四处宣扬，逼得女孩一家不得不搬走。当时学校里也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女孩和男朋友发生了关系，分手后男孩便把他们之间的事讲给所有人听。因为和书里情节几乎重叠，那件事令我印象极深。
我把这个故事和《姑妄言》的情节讲给母亲。她说：“印度人不吃牛，因为觉得自己喝牛奶，牛像母亲一样。可是人却能够对曾经相爱过的人如此狠毒。” 这句话我一直记得。
从小听长辈谈《红楼梦》，她们常会说现实中某件事“就像红楼梦里某一回”。我长大后第一次感到现实与小说重叠，是《姑妄言》
但我其实并无资格指责写文章揭发前女友的李新野。因为我也曾在自己被情感折磨的时候，产生过同样恶毒的念头。
初中时我曾谈过一段恋爱。分开后我们去了不同的高中，但高考的考场在同一所学校。高考前我非常焦虑，害怕在考场遇到他，怕情绪失控、影响发挥。那时我竟想过：“要是他生病不能来考试就好了。”甚至——“他要是死了就好了。”
那几年我很迷旧小说笔记，里面最爱写因果报应，“善恶有报”的主要舞台总是科举考场。“善有善报”形式多样。但如果是“恶有恶报”，基本上都是感情纠纷。我当然不可能相信女鬼冲进考场撕卷子，但我害怕遇见他，害怕报应以最现实、最不神秘的方式降临在我身上。所以我希望他不要出现，甚至希望他消失。
那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是欲念来去之间的断裂在折磨我。我感受到的，是《金瓶梅》式的——心被自己的欲望、嫉恨、羞耻、恐惧捣碎的那种痛。所以我也不会把责任推到“学校禁止早恋”或“高考制度冷酷”上。
但李新野把情感受挫转换为公开的报复，借道德、借叙事、借文字来要求别人承认他的伤与正当性。或者说，他在求一个能替他承担痛的答案。道德、叙事、公众，就是他选择的武器。
那些优秀的东亚古典小说与随笔，讲的并不是善恶，而是人心自身的涨落。人自身就是自己的风暴。这和学校制度无关，也和高考压力无关。《徒然草》会讲“風も吹きあへずうつろふ人の心の花”（“不待风吹便自凋落的人心之花”）吉田会把人心的涨落当作一种自然事物来看。他不是在指责“人心无常”。他只是承认、观察、描述。但李新野要求这个世界为他感受到的人心涨落之痛负责，这是谁也帮不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