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伪史论”本身不存在问题。
因为,依靠考古证据和文物文献对历史进行考证和辨伪,本来就是古今中外历史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说白话就是:正常的历史学研究里本来就包含了辨伪,何苦再另造一个伪史论?西方人(咱们姑且用“西方人”这个概念)自己早就对自己打过不知道多少轮伪史了,并且今后也依然要继续辨伪——当然,明目张胆地造假,也是古今中外历史学领域缺不了的部分,尤其是这种造假行为与文物销售这种商业行为高度捆绑,你不可能指望所有人突然间道德高尚。我也可以肯定地说,现在我们所知的世界史里,板上钉钉地肯定存在虚假的部分。对历史的辨伪是一项永恒的工作,甚至于说它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我们只能尽可能地接近真实历史。
但这里是知乎,不是历史研究院,仅针对知乎的“西方伪史论”,我可以说最大问题在于:很多号称自己拥护伪史论的人,实际上并不具备最起码的历史研究能力,知乎上常见的伪史论观点更是“俺寻思”的大集合(当然,我必须承认,很多反对伪史论的人也是这样)。
不少伪史论者,自己生造了一整套逻辑自洽的理论。这种是最令人头疼的:因为你花费了半天劲,解释的仅仅是“为什么你的这套理论在现实里并不存在,而只是你的臆想”,但他可能还会反过来说,你才是臆想!
比如西方文物有现代痕迹=西方文物造假=西方文明造假=西方文明不存在,这种逻辑在他们的眼里是成立的。最常见的伪史论话术也是:“文物如果为真,需要传承有序”,恕我直言这就是因为这些人对文物的认知来自于古玩收藏界而不是历史研究界。这种观点的增加更可能是因为抖音上鉴宝的号越来越火,看过的人增加了。
再比如这几个月我在评论区跟人争辩古希腊粮食问题比较多,有这么两个例子。
其中有一位仁兄,言之凿凿说“地中海气候不适合种主粮”,我回复他说小麦就是在地中海地区培育起源的,然后他的一套自洽理论就来了:小麦在汉朝之前脱壳技术不过关,做主粮的话处理起来很麻烦;他贴了论文,证明有研究表明汉朝边境种麦主要是喂马,牲口吃的东西怎么可能做主粮;西方在古希腊时期的谷物处理技术还不如中国汉朝,怎么可能用小麦做主粮;地中海气候干旱少雨,雨热不同期,怎么适合种小麦。
他说的这些事情,论据大致没问题,但并不能证明“地中海气候不适合种主粮”,论据不能支撑论点。
我的回复大致如下:没有脱壳技术的时候,古代中国和西方都有做麦粥和麦饭的做法,粗粮也可以吃,并不需要谷物壳脱得多彻底;主粮难处理不代表不能处理,比如南美洲的土豆也很难处理,但依然可以支撑发展文明;小麦本身起源于地中海气候带,那么它就是适合种在地中海周边的,这并不需要多么复杂的证明。
但这位仁兄开始了复读机式循环论证:小麦没有脱壳技术前难处理,是喂牲口的,不适合做主粮,地中海周边气候不好没法种地……
行,算了,你没法说服一个自己发明自洽理论的人。
另外几位仁兄,在另一个问题下,就“古希腊有没有外购粮食”的问题下与我争辩。
实际上,古希腊外购粮食问题挺值得讨论的,但需要先明确这几个问题:
“古希腊”指的是哪个?时间上是指爱琴文明、城邦时代还是希腊化时代?希波战争之前还是之后?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前还是之后?马其顿征服之前还是之后?
地理上是指严格意义上的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城邦?古希腊遍布地中海和黑海的殖民地?希腊化的北非和西亚?
“粮食不能自给”指的是具体哪个国家的哪个时代?你所知的人口多少,粮食产量多少?
这些问题明确了,才好讨论。
但这几位仁兄不然。他们咬死了“古希腊外购粮食”这个问题单指“40万人不事生产的雅典城邦需要从古埃及买多少粮食才足够”。
那也行。
我的回复大致如下:
首先,我说雅典那块地方虽然贫瘠,但依然能够产出一部分粮食,不是所有雅典人都不种地——而这几位仁兄给我的感觉是试图证明雅典周围是什么都不产的荒漠,连水都无法稳定供应,所以雅典人不种粮食,不产粮食,必须全部外购。按他们对我的回复“雅典根本不是一个你说的辉煌文明”,尽管我一个字都没提到雅典文明辉煌,但我在他们眼中就是说了辉煌;尽管我一直在说雅典可以种地,他们一直在说雅典不能种地,但他们一边说雅典不能种地,一边又说雅典不可能依靠外购粮食维持,所以雅典根本没那么多人口,所以雅典文明根本不存在,是假的(说实话,这套逻辑除了不符合事实,还挺自洽的)。
其次,我说雅典不是什么时候都有40万人,雅典人口在不同时期、不同研究者的结论里是不一样的,波动极大——而这几位仁兄要求我必须说清“40万人”到底需要多少粮食,当我提到其他人口数字,那就是我认输了,雅典根本没那么多人口,所以雅典文明根本不存在,是假的。
我说雅典购买粮食也不是单从古埃及买,雅典历史上从黑海周边殖民地获取粮食也是一个途径——这几位仁兄就此宣布我认输了,因为我承认古埃及供不起古希腊的粮食,所以我“发明”了东欧这块地方作为新的供粮地,对,其中一位顺便总结了我的观点是“乌克兰供应古希腊”,尽管我一个字都没提到“乌克兰”;雅典根本没有从古埃及和东欧进口粮食,根本没那么多人口,所以雅典文明根本不存在,是假的。
我说雅典购买粮食,可以用橄榄油、葡萄酒和银矿来换——有一位仁兄宣布了他的观点:古代社会粮食是战略物资,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卖粮食给别人;拥有粮食的国家就有人力,他们只会自己拥兵独立,不会卖粮食给别人;单靠商贸立国的国家不可能买到粮食。当我指出中国古代就有进口粮食,并且周边就有一个买粮食的商贸国家存在(琉球)时,他的观点是“中国有强大的实力可以逼迫周边国家卖战略物资粮食,雅典有吗?”合着他认为古代贸易中的粮食全是强买强卖?所以雅典没法买到粮食,养不起太多人口,雅典根本没那么多人口,所以雅典文明根本不存在,是假的。
这位仁兄还说,古希腊没有发现中国古代那种国家级的大型粮仓遗址,连原始人都懂得储粮,所以雅典文明根本不存在,是假的。我回复他说存储粮食有很多种方法,发现过古希腊有存粮食的陶罐。他说古希腊人哪里会制陶器?我说全世界到处都会制陶器,古希腊人为什么不会制陶器,你是不是跟瓷器搞混了。他说制陶器需要高温,雅典周边哪来的树木烧高温炉子?
呃……他前面确实表达了雅典附近跟荒漠一样的这种观点。
是我输了,因为我居然不知道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阿提卡平原没树木,不能烧陶器。
就,头疼。
跟知乎上相当一部分伪史论者讨论,时常发生的事情是我压根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居然还有这个角度”。
比如,当上面那位仁兄发明了一个人人都不肯通过贸易卖粮食的古代世界时,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说服他——你该如何说服“俺寻思”呢?
其实从我的叙述你也能看得出来,不少伪史论者其实是赢学家,他们的目的不是追寻历史真相、讨论历史、研究历史,而是试图证明西方输了。
我的个人感觉,尽管嘴上吹着中华文明,贬低着西方文明,但伪史论者才是对中华文明最没有自信的一群人,他们需要把西方文明按照并不符合历史研究的逻辑去贬得一文不值,才能取得心理上对西方的领先。
赢学家的悲哀,就在于他们本质上是自卑的,速胜论一旦不成功,就会转入投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