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的崩塌，不会以一场政变的形式到来。
这个国家的故事，和中东其他地方是不太一样的。
它没有叙利亚那样血腥的内战，没有突尼斯那样戏剧性的革命，也没有像土耳其一样陷入长期军人和民选政府的拉锯。
而是以一种极具伊朗自己特色的方式，慢慢地、沉默地、制度性地走向终结。
现在的伊朗整个看上去还稳定，国家机器还在运转，民选总统还在讲话，选举还在正常举行。
但稍微拨开表面，就能看到它内部已经烂掉了。
表面稳定，底层溃烂。
权威完整，合法性崩塌。
政体健在，社会崩解。
整个宗教国家本身的结构逻辑就已经走到了死胡同。
伊朗政体的核心是法基赫监护制。
一种由神职精英控制国家的体制。
形式上伊朗有总统、有议会、有选举，但所有这些都必须也只能在最高领袖许可的范围内运行。这个领袖不通过选举产生，可以不接受任何问责，权力大到可以否决一切、任免一切、主导一切。
他不是国家元首，而是神的代理人。
伊朗整个国家制度的正当性来自宗教，而不是人民。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神职集团以替神行道自居，但他们并不生活在真空中。他们不是先知，而是凡人。他们也需要金钱、权力、特权，也会有家族、裙带和利益集团。
当经济越来越差、国际制裁越来越严、人们生活越来越苦的时候，谁来问责这些神的代理人？谁能代表神纠正他们的错误？
答案是，没有人。
革命初期，伊朗政权还靠清廉和牺牲维持着某种道德高地。
但很快，这种神圣性就被现实腐蚀掉了。
最典型的腐败源头就是伊斯兰革命卫队。
这个军团原本是为保卫革命而生的，但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披着军装外皮的经济寡头联盟。
他们控制着庞大的经济帝国，经营石油、建筑、电信、金融、房地产无所不包。
很多时候，他们甚至连企业的注册和合同都懒得隐藏，直接以军属背景垄断伊朗所有工程，不经招标，不走程序。
在德黑兰，几乎所有地标性商业区和高档住宅区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
更讽刺的是，西方的制裁本该是对伊朗精英的惩罚，却被革命卫队变成了发家致富的渠道。
因为被制裁，官方贸易受阻，于是他们通过灰色通道垄断走私、操控黑市，用自己的特权换汇、倒卖进口商品，高价出售给被压榨的本国人民。越是封锁，越能赚钱。
军火、药品、汽油、外汇，全都成了利益渠道。
而普通人则要忍受长期通胀、物资短缺和生活成本飙升的代价。
在这个体系中，不光是军人腐败，连神职人员也开始滑向深渊。
越来越多的教士成为军队的经济合伙人，利用宗教身份为黑金洗地，甚至公开为腐败者背书。
神职人员曾经是革命的道德象征，如今却成了体制既得利益者的面具。
在这种腐败形势下，伊朗所谓的民主机制其实早就名存实亡。
虽然每隔几年会举行总统选举。
但所有候选人都必须先通过监护委员会的资格审查。
而这个委员会的成员一半由所谓的最高领袖直接任命，另一半则也由他控制的司法机构推荐。
简单来说，就是你只能投票给体制允许你投的那几个人。这就是拟态民主典型特征：看起来是有程序，实则无选择；看起来是有民意，实则是闹剧。
这样产生的也无非是那些利益集团，他们就这样把持朝政。
而最根本的问题是，这个体制没有任何真正的自我纠错机制。
当一个制度无法接受批评、拒绝透明、排斥外部反馈的时候。
它就只能一路错到底。
在面对群众抗议时，它选择的是镇压；在面对青年失业时，它选择的是封锁消息；在面对女性抗议时，它选择的是逆潮流恢复头巾警察；在面对制裁时，它不是反思自己的外交政策，而是继续宣扬这是神的试炼。
这个国家所有的反应都是封闭性的，都是防御性的。
它的制度从未为自我更新设定机制，只为维持现状设置了重重锁链。
这就像是一个上了年纪、免疫系统崩溃的人体。
外面看起来还能走路，还能说话，但内部的系统早已病入膏肓。
制度的血液不再流动，细胞不再修复，神经不再传导。
一切都靠惯性和暴力维系。
只要再来一次外部冲击，比如更严厉更持久的制裁、更剧烈的社会动荡、更剧烈的代际冲突。
它就可能一下子垮掉。
现在，伊朗的年轻人对宗教的信任已经越来越开始崩塌。
现在越来越多的伊朗年轻人也正在开始用脚投票。
他们不是上街革命，而是排队出国。从德黑兰到土耳其，从设拉子到欧洲边境，年轻人离开的脚步越来越多。
高学历者选择逃离，中产家庭选择躲避，能跑路的都在跑路。
他们并不指望推翻什么，也不愿为这个宗教体制死磕。
他们的态度很简单：
这个国家，不值得再为它牺牲青春。
你很难再找到那个激情澎湃、为革命而死的伊朗青年。
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理性、冷漠、务实甚至愤世嫉俗的后革命一代。
他们不信神，也不信政权，只相信自己能不能出得去。
这就是最深刻的合法性危机：
不是人们愤怒了，而是人们彻底失望了。不再抗议，也不再服从。
他们选择离开，让这个制度自己在空转中慢慢腐烂。
伊朗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走向制度性崩溃的国家。它的死亡没有镜头、没有流血、没有高潮，但它的每一步都深刻揭示了一个真理：
当一个制度失去了反馈能力，失去了纠错能力，失去了回应人民的能力，它就只能靠暴力和恐惧苟延残喘，直到最后一根支柱完全断裂。
而那一天，对于伊朗来说可能也已经不是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