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禁毁一直是一个很有研究价值的领域,我之后想就网络文学的禁毁申科研项目,所以浅聊一下自己的几点思考。
关于JM的漫画,我之前有类似的批评。先放这里,免得有人给我上性别对立牌。
在看了很多讨论后,我认为在公众视野里,有两个问题:
1.搞不清文学作品里的性描写和色情文学的区别。
2.男女双方都在试图用性别视野的批评,试图矫饰以群体性道德面具,相互攻击对方,反而掩盖了色情文学里欲望纾解原理背后的真正危害。
正如提问里截图的博主之大惊失色,最近在各种互相论战的男女博主间,这种正确的“大惊失色”看得有点多。
实话说,我觉得这是一种作为人类对自己人性中某一部分的不坦诚,并无助于看清实际的问题所在。
- 第一个问题:贾平凹、莫言、陈忠实,乃至于更早的张贤亮等成名作家,其作品中包含了大量的性描写,为何不被定罪为色情文学?是不是偏袒男性?
这类言论其实暴露了一点儿问题,就是大众普遍上文学阅读量的欠缺。
实际上,90年代到千禧年前后纯文学领域的女性作家,林白、陈染等,其作品在性描写的数量和尺度上,完全不逊于男性作家。
这并不是说,男女作家都写,就是公平合理的,而是在文学作品中进行性描写,本身是合理之举。
因为文学创作应该是现实的一面镜子,是人类生活的揽镜自照。
那么,因为人类有性生活,其包含在过往和当下的、臆想和执行的性生活都是文学创作的内容之一。
但是,文学作品是否为色情文学这一类型,并不取决于其描写“性生活”的数量和尺度,关键在于“为何描写”的目的性。
色情文学有一个很明显的标志,就是其作品全部的内容都致力于赋予个体以“性欲满足”。简而言之,作者之于读者传达的主观意图,在创作中是很明显可被分析出的。
比如,贾平凹的《废都》一书,几乎是近《金瓶梅》的笔法,在当时中国被看做是“黄书”而畅销。但实际上,这本书里所有离谱和夸张的性描写,是为了讽刺居住在“废都”中毫无作用,沉浸于唐砖宋瓦里,失去现代创造力的当代文人们。
其性描写作用有二:
1.刻意为当代文人仿拟一种明清艳情小说里的生活样态,这种活在今而好似古,正是在批评其毫无进步的文化能力。
2.以庄之蝶在性能力上的表现来暗喻其文化力的呈现。
《废都》一书,我带学生在课上读过,年青男女们读完都不会有性冲动,只会有一种油腻腻的恶心感。
譬如,其中庄之蝶享受用嘴去直接吮吸奶牛的乳房,以及其对于高跟鞋(暗喻小脚)的迷恋。
这类描写实际是镶嵌在作者设计的一个巨大的文化隐喻网络里。你看到这类描写的时候,并不会直接将其联络到实际生活,乃至于自己身上,所以没有个体的快感生成,而是会反向将其意义生成牵引到文人文化批评上去,从而产生批评性意义。
本质上,是贾平凹写这类与性相关的内容,并不是服务于对面读者的性欲纾解的。他另有目的,且开篇从唐砖宋瓦零落的西京起步,就已经点明目标了。
同理,阅读陈忠实的《白鹿原》,其中对于泡阴枣等大胆描写,很明显是某种“历史”呈现,其实际执行也难以延伸到现实中,从而之于个体,猎奇感大于欲望赋予。显然,作者并没有意图用这个情节来使得读者的个体欲望扩张化。
而在以挑逗和纾解读者个体性欲为主要目标的色情文学中,基于内容设计,我仍觉得有细分的可能。
其细分,可分为常态的艳情文学和非常态的地下情色文学。
艳情文学其实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学大类,其创作高峰在明清时期,研究者众多。
这类文学挑动欲望的方式其实就是在“言情”的基础上,扩大和渲染情事的“艳丽”,从而引人入胜,能带来欲望的冲动。
类似于,在言情小说到了男女发生关系的关键处,不拉灯省略,反而着力大书特书。
或者是,在历史小说在某些正史的隐晦处,不隐去不谈,反而大书特书。
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比如柳宗元写得《河间传》,可以说是开拓了艳遇这个类型。或者《赵飞燕外传》《如意君传》这种历史叙事中扩大化艳情的作品。
简而言之,就是“有肉”版本的言情小说或者历史小说。或者,你可以想象,一个原本干瘪的气球,你给它吹起来了,它以某种气体变得丰满起来。
但这类艳情小说,其骨架往往是正常的类型小说,没有超出人性不能承受的部分。你删除其中的性描写,一定意义上不怎么影响其叙事骨架。
你删除《如意君传》中武则天和男宠的缠绵,这段历史故事依旧是成立的,且大部分亦是正史记载,并没有刻意扭曲人性来迎合欲望叙述的部分。
所以,在明清至今,管控并不严格的时期,艳情类往往是可以合法出版的。这类作品看着就还蛮正常。
千禧年前后,在晋江等没有被管控的时期,很多初期网文作品中均有“肉”,但都可以成为合法出版物。
辨析这一概念,是因为我发现,有人正用千禧前后这批“艳情”类作品可出版来验证目前被禁毁的“地下情色文学”的正当性。
这是思路错误的,因为虽然均为“黄书”,二者在叙事形态和欲望纾解方式上、对于读者人性之影响上,天差地别。
- 至此,我们到了第二个问题:
- “地下情色文学”的存在土壤是什么?基于其属性,为什么它被官方屡禁不止又应该被禁止?
“地下情色文学”这类,其性描写的呈现均很狰狞,这种“狰狞”无关创作者或者接受者的性别。
我先点明我的观点:
用一两本作品的“狰狞”的程度来反向定义男性或者女性的群体性道德水平,实在是“醉翁之意不在讨论该类作品的实质性问题”,而是想打男女拳的目的昭然若揭。
在关于"JM"的讨论中,我提到过这类作品的性质问题,就是其挑逗人的性欲沸腾的手段是以消解现有秩序或者扭曲现存人性的方式来实现的。
我们先抛开男女性别立场,从一个正常人类的角度出发,试想一下,除去正常恋情中的“情浓”时刻,人的欲望还会因为什么而“沸腾”?
答案其实很简单:权力。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纵观人类的社会史,较之爱情和婚姻,性往往伴生于冲击社会秩序的暴力和权力破坏。
比如,新旧权利交替时,在屠城这种行为里,伴生的大量的暴力型性行为,而这种性行为又往往和剥夺人之生命权相互链接。
因此,“地下情色文学”的真正具有危害的属性不是性呈现的变态扭曲,而是这种呈现的变态和扭曲是建立于“幻想某种社会权力颠覆”的时刻。
比如,以某种手段(药品、科技发明等),违逆现实中人之伦理秩序,从而获取性快感。
比如,以某种社会形态设定(ABO、虫族等),违逆现实中的性别秩序,从而获取性快感。
但是,“地下情色文学”的确在内容表达上,有一定的性别差异。
根据我的初步观察,女性作者更钟情于颠覆某种“男权”,普遍会选择将处于权力高位的男性,比如霸总、父亲、高管等放置到某种女性处境中去(兼具双性器官、耽美、怀孕生子)等,从而让读者试图在某种男性主体视角体验“主体性”,来诱发性欲。
其本质是设想,在性生活语境里处于被支配语境的女性获取男性的主体性地位,从而获取快感。
而值得一提的是,因为这种颠覆是有一种“被压迫者”翻身的实质认知,因此这种性描写是具有暴力,乃至于可以说,是报复性质的,从而伴随对于处于低位的男性的“口头侮辱”“实质伤害”。
男性作者则更钟情于强化“权力掌控”,即为将社会中某种“弱权力”的男性变成两性关系中的“强权力”者。
这种背景下,有两者设定思路:
一类是原本就弱权者,在某种规则下变更身份,得以强化自己的性权力,可以获取比自己更高社会阶层,或者是在日常中难以获得的女性。
比如,屌丝穿越后成为皇帝,广开后宫这类。
又或者是JM设定的,社会规则发生颠覆,男女之间的地位基于性别属性,产生合法的享用和被享用的关系。
另一种,则是弱权者不变更身份,反而让其在女性之间如鱼得水,使得身处高位的女性臣服于其性能力和性暴力。
这类设定,不但不给弱权力者增加光环,反而要把弱权力者的平庸、肮脏、丑陋和地位低下等保留下来(比如拾荒老人、农民工、黑人等),从而产生一种明显“阶级属性”“财富属性”的颠覆性快感。
男性视野下的“权力掌控”,并没有套在“父权”或者“夫权”颠覆上,反而表现为某种“阶级颠覆”的欲望。
在分析完毕内容之后,我们才可以真正讨论这类小说的危害。
我认为,其小说的危害并不是变着花样写“性生活”,且要在“色情文学”内部进行细分。
像是“艳情小说”这类,其大力渲染男女性生活的艳丽,但其很少去做对于社会秩序的颠覆性设想,从而谈及大量的“群体性危害”,就有点无的放矢了。
目前对于艳情类的管控太一刀切了。我觉得这个部分反而是可以放松的。正常谈恋爱,言情小说的情到深处,有了性生活的书写,合情合理嘛。
而后面的“地下情色文学”这类,其被整治的关键点在于其中伴生暴力和侮辱、乃至于随意夺取别人生命权力的颠覆社会结构的设想。而这种权力颠覆的设想,恰恰又是这类小说中的主要“快感”来源。
虽然这类“社会颠覆”流于纸面,呈现为两性之间的暴力,但实际上是剑指当下的社会秩序,包括伦理秩序、法律秩序、阶级秩序等。
轻则会诱导某种暴力和伤害性质的性犯罪;
中则在读者“心智认知”上强化对某种社会秩序的不满;
重则将延绵到颠覆社会性质的实质性行动上去。
其表皮是男女性事,实质是颠覆社会秩序的压抑性欲望的释放。
这类作品,是实质上会对当下社会秩序产生影响的。
以上,是我根据自己的阅读经验,基于这一单一现象的思考。对于该问题的深层思考,则需要联系建国以来的色情文学禁毁史,乃至于明清以来的官方之于文学作品的禁毁史来做更多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