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动了太多人的蛋糕”,这句极具江湖气的话,精准地概括了他所处的舆论漩涡中心。但我们或许可以把这个问题看得更深一层:张雪峰动的,可能不仅仅是某些招生困难的院校或咨询机构的“蛋糕”,更是在无形中,搅动了国家在人才培养和学科布局上的宏观战略“棋盘”。
这可能才是他所有争议中最核心,也最值得我们深思的地方。
在表层上,张雪峰动的“蛋糕”很明确:首先是那些学费不菲、但就业前景模糊的专业,在他的“避坑”指南里首当其冲。这直接影响了这些专业的招生,甚至生存。其次,那些是那些认为“大学教育不应只谈功利,更要追求热爱和情怀”的人。张雪峰的“功利主义”无疑是对这种古典教育观的冒犯。最后,在过去,高考志愿填报是一个巨大的信息壁垒,催生了大量良莠不齐的咨询服务。张雪峰用一种近乎“掀桌子”的方式,将许多潜规则和利弊得失公之于众,打破了这种信息垄断。
但往深层看,他真正搅动的,是个人最优解与国家战略需求之间的张力。
很多批评张雪峰的人,没有看到他之所以能成为“考研名师”、“志愿规划大神”,是因为他精准地抓住了这个时代普通家庭最深的焦虑——投入产出比。对于一个资源有限的普通家庭来说,孩子四年的大学时光,以及背后几十万的投入,他们最朴素的愿望就是“学有所成,业有所获”,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实现阶层跃升。张雪峰的建议,本质上是为这些家庭提供一个风险最低、回报最明确的“个体最优解”。
然而,一个国家的健康发展,需要的是一个结构合理、门类齐全的人才金字塔。它需要有人去坐办公室,也需要有人进工厂;需要有人写代码,也需要有人做基础研究;需要有人仰望星空,也需要有人脚踏实地。
国家的专业设计之路,本质上是一种宏观调控。它鼓励一部分人进入职业技术院校,成为高精尖的“大国工匠”;它引导一部分人攻读本科,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同时,它还会战略性地布局一些眼下看来“冷门”,但对未来至关重要的学科。
这恰恰就是矛盾的根源所在。张雪峰的建议,几乎完全是从市场需求和个人回报出发的。当这种影响力被无限放大时,它就会形成一股强大的民间力量,可能会阻碍甚至对冲国家的专业调控。成千上万的学生在他的影响下,涌向计算机、电子、医学等热门专业,而对那些国家急需、但短期内变现能力差的专业避之不及。
我本人研究的方向在国内应该叫做“区域国别学”,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
如果按照张雪峰的理论,这个专业简直是“天坑”中的“天坑”。它的就业方向不够明确,似乎不如金融、法学那样有清晰的职业路径;它的知识体系庞杂,短期内很难看到直接的经济回报。可以想象,在张雪峰的直播间里,它大概率会被归入“千万别报”的行列。
然而,我们把视角拉高一层。“区域国别学”在2022年被设为一级学科,为什么?
因为它关乎国家的核心利益和长远发展。在今天这个全球博弈日益激烈的时代,无论是“一带一路”的推进,还是处理复杂的国际关系,我们都急需大量真正“懂”特定国家和地区的人才。这种“懂”,不是会说几句外语,或者知道一些风土人情,而是要深入理解其政治、经济、历史、文化、宗教、社会的全貌。
这些人才,就是我们国家在全球棋局中的“眼睛”和“触角”。他们的价值,无法用毕业第一年的薪水来衡量。
当张雪峰以一人之力,就能影响大量考生对这类专业的看法时,这就不再是简单的志愿填报建议了。它实际上在削弱国家战略性学科对优秀生源的吸引力,长此以往,可能会导致某些关键领域的人才断层。这是一种个体理性选择下的“合成谬误”——对每个人来说似乎都是对的选择,但合在一起,却可能损害整个群体的长远利益。
张雪峰的“泪洒直播间”,是他个人压力的释放,也是这个“唯分数论”和“唯就业论”的教育体系下,所有焦虑的集中体现。
他没有错,一个为普通家庭发声,帮助他们在信息不对称中寻找最优路径的人,有他存在的巨大价值。他的火爆,本身就是对当前教育体系与社会需求脱节的一种讽刺。
但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完全跟从他的指挥棒,可能会让我们未来的路越走越窄。教育的意义,终究包含着个人价值实现与服务社会需求的统一。因此,评价张雪峰,我们不应简单地捧杀或棒杀。他的出现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社会的焦虑,也照出了个体规划与国家战略之间的巨大鸿沟。
如何填补这条鸿沟?这需要国家层面在进行宏观专业调控时,给予那些“长线专业”、“战略专业”更明确的政策支持和更具吸引力的发展路径。也需要我们的大学教育,回归到育人的本质,引导学生建立更多元的成功观。
而对于每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学生和家长来说,听一听张雪峰的建议可以“避坑”,但更要抬起头,看一看时代的潮流和国家的方向,在个人的“小账”和国家的“大账”之间,找到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