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歪楼。
这辈子我认识的人只有两个成了精神病。
一个是儿时的邻居。一个是大学的同学读到了博士后,疯了。
大学同学还好,疯了以后几乎完全自闭起来,当我去看望他的时候,还好认出了我,就说了几句,你来了。现在干什么呢?然后就沉醉在自己的空间里不理不睬。
至于儿时的邻居,只能无言唏嘘了。
邻居叫红霞,是一个比我大十来岁的小姐姐。那时,大家都住在平房院,她家与我家隔两道门。
从我记事起,红霞姐姐就是这个世界最温柔体贴的小姐姐。那时她应该初中毕业,在家闲得无事,帮着邻居带孩子,邻居们对她也非常疼爱。
她特别喜欢带着我们这些路都走不稳当的小孩子玩。要么在她家小院里,要么去外面。
当时很多都是双职工家庭,有些单位没有幼儿园,在没上小学之前,都是扔着家里粗生放养。
还好,我们当时虽然住在老城区,不远就是繁华的十字大街。但是我们住在老城墙脚下。城墙外面是一条工厂废水汇成的小河沟。小河沟对面是一堵又一堵的工厂围墙,几百米外,有一个制药厂在河沟中间砌了围墙,所以,成了死路。
上古城墙要么从我家门口的小路,要么从二里外的另一头,在我幼时的认知里,这完全是一片人迹稀少的世外桃源,除了谈恋爱的情侣之外。
红霞姐姐经常带着我们十几个学前孩子,去城墙上摘野花,做游戏,或者跑到河沟边玩水。
还会从家里带各种好吃的给我们吃,所谓好吃的,大概一个苹果分十瓣儿,一个鸡蛋煮一锅糖水罢了。
在城墙上的树林间,草丛里,经常会看到一对又一对的情侣做着我当时还不理解的事情。
我们通常会送上诚挚的童谣祝福。
“城墙里,城墙外,城墙里面谈恋爱”
当然还有更黄更暴力的
“大簸箕,小簸箕,恁俩艹逼我过去……”
红霞姐姐总会瞪着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胡卵八扯,小小年纪不学好,都跟谁学的”带着我们匆匆逃离……
我家门牌是5号,红霞家是2号。1号过去就是死路,此路不通,城墙到此处陡然变宽。左面,前面都是几千年的商代城墙。
那时候,也没有文物保护的概念。这个拐角就成了一个周围百姓取土的地方,有用来盖房子的,有挖来拌煤炭自制蜂窝煤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一天竟然把城墙挖通了,形成了一个城门洞。出去就是一排又一排的白杨,还有不足二十公分深的小河沟。
红霞姐姐特别喜欢带着我们从这城门洞上面过。或者站在这上面张望,望来望去,半天看不到一个人,最后等来的都是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家长。
在风吹雨淋之下,这个城门洞迅速垮塌销蚀,最后变成了一个十来米长的土桥,越来越窄,红霞姐姐还是最喜欢站在上面。
家长告诫我们不要上去,那天塌了命就没了。
有一次下着小雨,红霞姐姐又跑了上去,小伙伴没人敢上,跟上去的只有我的隔壁邻居,已经上了几年小学的珊珊姐姐,两个人站在土桥上指指点点,风雨正潇潇。
看得我心动,鼓起勇气也走了上去,两位姐姐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排成一纵队,在桥上走来走去。
还问我怕不怕?
当然不怕了,两个姐姐笑道:不怕,有姐姐们在呢,肯定保护好你。
其实这座土桥离地面也就不到两米高,桥下面是一米多高坍塌的土堆,长满了荒草。
其它小伙伴看到了喊着也要过……
两个人就这样一次拉一个,护送着过了这个所谓的土桥。
雨下大了,我们也都各回各家。
夏天的暴雨,下了一夜,没多久,这座桥终于塌了。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这座土桥,两个面容模糊的女子拉着我,经常出现在梦里,周围一片云雾迷茫……
时光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
慢慢的,我就不跟着红霞姐姐玩了。也就我妹妹那些小孩子还屁颠屁颠跟着她后面。
男孩子自然要和男孩子玩,带头的是珊珊的哥哥,已经上初中了,比如脱光了下河沟游泳,虽然一撅屁股就露出水面。
修筑雄伟的拦河大坝,顺便挖点胶泥做泥炮,要想摔得好,就得掺点尿……
还有捉迷藏,炸营,玩弹珠
这些红霞姐姐就做不到吧。虽然我也就是个不起眼的跟屁虫罢了。
很快,我上了小学,戴上了红领巾。忙着写作业,和班上同学玩。
有时碰到了红霞姐姐,她总是勉励什么好好学习之类。
后来,她上班工作了,再遇到我,就是问一声:放学了,越发显得生分,
女人哪,总是会变心的(手动狗头)……
小学二年级的夏天,有天特别闷热,放学我玩到快下暴雨了才赶回家,正听到父母窃窃私语,什么怎么会这样子,太可惜了之类。
我问怎么回事?
我妈叹口气,你红霞姐疯了……
我愣住了,好好的一个人,前几天遇见了还打招呼呢?
老妈说红霞姐谈了个男朋友,她妈妈不同意,甚至以死相逼,红霞姐受不了,气疯了……
红霞姐很小就没了父亲,和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她妈妈也没正式工作,就是干点街道上的零活养家。
大概是想找个好人家,结果红霞姐找了一个更穷的,她妈妈死活不同意。
我第一反应就是想过去看看。
爸妈拉住我,别去,疯子有什么好看的,她现在谁都不认识了。
我挺不理解,爸妈不应该这样啊。
老妈叹口气,说她过会再去看望一下吧。
第二天上学,我才从同学中听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红霞姐的确疯了,她是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跑到街上不停地又哭又笑,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对于无聊的吃瓜群众,一个正直青春的女孩子,脱得光光地跑到大街上苦闹,有乐子看就足够了,哪里还管那么多呢?
放学回家我说起这事,老妈叹口气,正是这样,才不让你去看她。
她被关在家里,不穿衣服,谁让她穿,她就骂谁,而且现在站在就尿,躺着就屙……
我实在无法想象,那么温柔的红霞姐姐变成了如此不堪的样子。
街坊的大妈也经常去她家里帮忙照顾,也仅仅如此。
有天在家忽然听到红霞家里传来嘶喊声,凄厉的尖叫,要杀人了,救命啊。
爸妈听到急忙过去看,我也跟着看情况。
红霞姐姐家已经有邻居赶到了。
红霞妈妈头发散乱,鼻青脸肿的,躺着地上哭嚎。
红霞姐姐还好穿着衣服,也是头发散乱,手里抓着一柄菜刀在狂乱挥舞,一边怒骂,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你们都得死……
菜刀乱舞,邻居们也不好上前。
只能好言安慰。
老爸看到我也来凑热闹,呵斥我赶快回家,凑什么热闹。
疯子的精神真的特别足,这一次闹到了很晚,直到红霞姐姐骂得精疲力竭,才有邻居上前把菜刀拿了下来。
很快,精神病院来人把红霞姐姐接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霞姐姐出院了。
等到她妈妈带着她出来和邻居打招呼的时候,我彻底惊呆了。
红霞姐姐之前是疯子,现在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傻子。
原先苗条的身材变得肥硕无比,胖了不知多少斤,一身横肉,原先清秀的脸蛋变成了猪头,在她妈妈介绍邻居时,只会呵呵傻笑,不停地流口水……
人是彻底毁了。从那时起,我就对精神病治疗有了深深的偏见,所谓治疗,先治成傻子再说。
邻居们一阵叹息,也只能好言安慰。
然而……
没多久,红霞姐姐又发疯了。
我正好放学回家,前面传来一阵喧闹,有人在喊,快看,疯子又发神经病了。
我猜到肯定是红霞姐姐。
因为我已经听到了她咆哮一般的指天怒骂
“老天爷,我草你妈”
从看热闹的人群缝隙中,我看到了一片白花花的肥肉,她又是脱得一丝不挂上街了。
看热闹的有不少地痞流氓闲汉,吹着口哨,在一旁煽动教话。
“我要艹死林秃子……”
“我要艹死江情……”
周围闲汉纷纷喝彩。
然后我就看到红霞姐姐那肥胖的肉脸中散发着妖异般快乐,她骂得口吐白沫,哈哈傻笑……
这时人群有人接着带话
“我要艹死GCD……”
“我要艹死………”后面的愈发不堪。
很快派出所来人控制住了局面,又送到了精神病院去了。
等红霞姐姐再次出院的时候,更胖了。
脱光了上街也易发频繁,唯独不同的是,手里多了一个菜刀。这菜刀她妈给的,现在流氓多,精神病也真有人敢打坏主意,虽然光天化日,但是有柄菜刀在手,也能防身……
红霞姐姐像山一样肥硕的身躯,赤条条拎着菜刀上街叫骂成了一景,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就连派出所都懒得管。
有次放学,又遇到她发疯,班上同学很兴奋,早听说过这个疯子,头一次见。
我拉住了他,说这是我邻居,挺可怜的,没疯之前对我挺好。
同学也是善良的人,打消上去凑热闹的心态。
没多久,红霞妈妈也疯了……
两个人在家里天天互相骂,骂天骂地骂政府骂男人,骂完了开始唱戏,从白天到黑夜。
大家也都习惯了。
或许妈妈疯了反而刺激到了红霞姐姐,渐渐地她开始文静下来,不再发疯……
有时候一个人出来,也穿得整整齐齐的,一边走一边傻笑。
邻居看到了还会和她打招呼,偶尔清醒的时候,也能回答两句。
我也试着和她打招呼,可惜,她从来没有清醒过,要么面目狰狞对我骂骂咧咧,要么嘿嘿傻乐……
本来周围邻居都对她们母女俩报以善意,结果却……
有天正在吃午饭,当时邻居都习惯蹲在院子门口,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远远看见红霞姐姐端着一盆东西过来,一邻居打了招呼,“红霞,吃了没?”
红霞姐姐嘿嘿傻笑,兜头将一盆东西泼了过来,屎尿淋头……
邻居们立刻骂骂咧咧四散逃窜。
第二天开始,邻居们开始了幸运大抽奖,每天随机屎尿淋门。
又能如何呢,邻居总结出规律,严防死守,看见红霞端着屎盆子出来,好声哄着让她倒去公共厕所。
哄不成怎么办?屎尿淋头呗。
我老爸就被淋过,邻居大爷也被淋过,幸好身手矫健,只被泼了半身……
白天不行,改半夜开始端屎盆出来随机往邻居门上泼,有时候重点倒一家,有时露均沾。
而且经常母女两个出来,哼着戏,唱着歌就把屎尿泼了……
大家纷纷议论,这是真疯还是假疯,挺有智慧的么,都学会游击战了。
有次出门,看见红霞妈妈搬着几颗大白菜往家走,看着她头发花白,战战巍巍颇为吃力,我上去帮手。
红霞妈妈连声感谢,大庆兄弟,你是好人啊!
我哭笑不得。平时我都喊她大娘的,现在她却对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喊兄弟,脑子还是不清楚。
况且,我根本不叫大庆。
我的小名有两个,一个叫小春儿,一个叫大春儿。
就是大春,你和别人不一样的大春。
我是春天生的,所以家人取了这个小名,很小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媳妇儿叫喜儿。
红霞妈妈完全记混了。
我帮红霞妈妈把白菜搬进她家院里,这个小院当我很小的时候天天来,上次来还是红霞姐姐拿菜刀发疯的时候。
结果一进院子,一股刺鼻的腥骚气铺面而来。院子里瓶瓶罐罐,锅碗瓢盆,里面盛的不是屎,就是尿……
我差点就被熏吐了。
红霞妈妈毫不在意,还要拉着我喝口水再走。
我哪里还敢,落荒而逃,把进来看一下红霞姐姐的念头早抛掷脑后了……
回去和爸妈一说,父母也是无语,这哪里还是人过的日子啊。
和街坊邻居商量了下,好言哄劝,把院子的屎尿倾倒出去,又凑着给送上新的餐具炊具。
经过这次邻里相助,红霞妈妈好了许多,还一一上门感谢邻居。
她经常来找我,上门就是找大庆兄弟来了。我爸妈也是无语,也只能哄着。倒是奇怪,老神经怎么会和我有话说,我心想,宁愿大家嘴里的小神经-红霞姐姐和我说一句话。
过来一段时间,放学回家。
爸妈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红霞姐姐要嫁人了!
我就愣住了,她这样子怎么能嫁人?
原来有人听说红霞姐姐的情况,上门做媒,郊区有个四十多的光棍,一直找不到媳妇。所以,只要有媳妇,精神病都不在乎。
光棍过来看过,同意了,给了五百块钱彩礼。
我第一反应,这不就是卖女儿么?她以后能过得好么?
爸妈说,那又能怎么办?她妈这样子也熬不了多久,红霞嫁人至少还能活下去。
爸妈说你也过去看看吧,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
去了红霞姐姐家,院子收拾地挺干净,里面都是街坊邻居,大妈大娘的,在和她们母女俩说话。
红霞姐姐收拾地也算整整齐齐,穿上了花衣服,只是衣服稍显小,一身的肥肉往外鼓鼓着,肥大惨白的面庞也涂了点胭脂,气色好了许多。
头上带了一个发箍,发箍上点缀着红色的绢花,听着邻居的各种祝福,她只是嘿嘿傻笑着。
红霞妈妈看我进来,也很高兴。
把我拉到红霞姐姐面前说,红霞,你大庆兄弟也来送你了,你还记得他么?
红霞姐姐嘿嘿傻乐着,眼神全是迷茫,念叨着我的名字:大庆……
她疯了这几年,我还是第一次离她如此之近,我这才发现,她头上已有很多白发了,才二十几岁,就成了这个样子。
一时间,千言万语,无从谈起。
只能文绉绉地说句:红霞姐,你要幸福啊。
大概邻居大妈都是过日子的祝福,我这句略微刺耳的幸福还是触动了红霞姐姐,仿佛有什么心底最深处的回忆被唤醒。
她的脸色开始红润,情绪有点激动,嘿嘿笑了两声
“艹逼,艹逼,我要艹逼,我要艹逼……”
大妈见多了风浪,一点不在意,反而笑着附和说知道就好,这脑子清楚着呢,以后有的是时间……
作为一个学生,就异常尴尬,只好退了出来。
我看见了新郎官,红霞姐姐未来的丈夫,穿着一身蓝色的新衣服,一脸冷漠地站在远处,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似的。
最终红霞姐姐在邻居的簇拥中出了门,新郎官也是一再保证,好好对待她,好好过日子。
我只听见红霞姐姐嘿嘿念叨着“艹逼,艹逼……”
我一直对红霞姐姐念念不忘。
但红霞姐姐从疯了那一刻起,对于我所有的记忆早已经抹除了……
那条早已坍塌的城门洞倒是变化不大,文物保护后禁止取土,原先坍塌在地面的泥土被人垒成土坡堆在两侧。中间形成一条一米多宽的土路,绕过古城墙,蜿蜒了二十来米下到了路面。
城墙外面的小河沟早已经填平,原先砌在河沟上的围墙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一条新修的柏油马路—城南路。
新郎官推着自行车,载着红霞姐姐,沿着土路,最终消失在车流中……
我不由想起,当年那个土桥最后残留的时光,红霞姐姐最喜欢站在上面,招着手笑着对我说,不要怕,有姐姐在呢……
毕竟那时只有四五岁,后来还能记住的印象的就是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