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那个文三儿难题,文三儿曾经也积极参加战斗,又是捐钱,又是拉着洋车参加志愿运输队,还觉得劝大家逃命的商人动摇军心,一脚将对方踹了个仰面朝天。
但一阵炮弹打下来,文三儿差点被活埋,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文三儿吓迷糊了。这一迷糊不当紧,一向稀里糊涂的文三儿居然开始了思考:
文三儿很奇怪,自己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哦,想起来了,29军和日本人干起来了,他是来给29军送弹药的。可是……这事儿有点儿不对呀,得好好琢磨琢磨。文三儿不是个条理清晰的人,要把这件事儿想明白得一条一条地理,先是得问问自己是干吗来了。
这点他清楚,是抗日来了,问题是……抗日是件大事,理应由政府来管,自己算干吗的,是政府官员吗?是军人吗?都不是,那么他管得着吗?他文三儿不过是个臭拉车的,平时汗珠子摔八瓣闹好了混个仨饱一个倒,闹不好连仨饱都混不上。
文三儿忽然想明白了,像抗日这么大的事轮到谁操心也轮不到自己,这是政府的事儿,政府的责任是什么他闹不清,总之是管像他这样的草民的,日本人没来时政府在哪儿呆着呢?它给文三儿什么好处了?是管自己吃了还是管自己喝了?没管过,既然没管过,怎么他妈的日本人一来这个政府就想起他文三儿来了呢?捐了钱不算,还让他拎着脑袋来流血拼命,凭什么?再者说,日本人来不来他文三儿都得靠拉车过日子,好也好不到哪儿去,坏也坏不到哪儿去,要这么算起来,日本人来不来都和文三儿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这之后,大学教授罗云轩也给文三儿讲述亡国灭种的道理,可是文三儿却不以为然,罗教授看着文三儿只能叹一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罗教授一路上和文三儿聊起来,考虑到文三儿的理解能力,他尽量用比较通俗的语言告诉文三儿,说咱中国在历史上曾多次被异族人统治过,时间比较长的有两次,一次是蒙古人,一次是满族人,咱们汉人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后来这些异族人都被咱们同化了。相比之下,这次日本人来是最糟糕的,这些日本人非常坏,他们坏得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他们的目的是要把我们亡国灭种,文三儿呀,当亡国奴的滋味不好受啊。
文三儿很不以为然,他认为谁来了都一样,草民总得有人管着,以前是皇上,后来是北洋政府,再后来是国民政府。以文三儿的个人经验来看,国民政府在的时候,他拉散座儿一天最少能挣三毛钱,合六十九个大铜子儿,那时一碗馄饨五个大子儿,三个麻酱烧饼六个大子儿,加起来十一个大子儿,合法币才五分钱,五分钱就能凑合一顿饭,每天除了吃还能节余个一毛多钱,这还是最挣不着钱的时候,要是运气好,赶上拉包月,吃住都在主人家,那就挣得多了,主人赴饭局,按惯例要给车夫两毛的车饭钱。就说陈掌柜吧,他是个交游广泛的人,每天晚上不是有饭局就是去朋友家打麻将,这样的额外收入加上工钱,文三儿每月就能有二十多块钱的收入,做个车夫,这已经是神仙过的日子了。文三儿认为,他根本就不在乎谁来管理老百姓,满族人也好,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谁来了也得让他拉车挣钱,换句话说,要是日本人来了以后,文三儿的收入比以前增加了,那他倒是情愿当亡国奴。
罗教授听了文三儿的话,痛楚地摇摇头,说了一句文三儿听不懂的话:“唉!中国人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我们还有希望吗……”
后来的方景林,更是被文三儿的麻木不仁气得半死。
方景林四下里看看,小声说:“要是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你就出城找抗日队伍,跟鬼子干一场,总比窝在北平受气强,你没家没业的怕什么?”
文三儿一听抗日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刚才的义愤转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方爷,您饶了我吧,就我这身子骨还打仗哪,真有那能耐咱也不用拉车啦,早改行当土匪去了,咱不是没那个胆儿吗?我早想开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北平总得有人管,早先是皇上管,后来是段祺瑞,张大帅也管了几年,日本人来之前是宋哲元还是蒋委员长?咱闹不清,反正现在是日本人,咱草民一个让谁管着都一样,反正得挣钱吃饭不是?谁愿意抗日就去抗,咱只会拉车。”
不过抗战胜利后,方景林也被重庆来的张处长气得半死。
主持甄别工作的张处长抗战时是重庆市警察局的副局长,这次以接收大员的身份进北平市警察局。此人喜欢以抗战功臣自居,在他眼里,凡在沦陷区生活过的人都沾上一个“伪”字,当过警察的是“伪警察”,当过兵的是“伪军”,在日伪势力掌管的学校里读过书的是“伪学生”。
方景林虽说被恢复了职务,却也被张处长训了几句:方巡长,对你的审查虽然结束了,但你也不是没有一点问题,都说你是一个恪尽职守的警官,我看问题就出在这儿,因为你的恪尽职守是为日伪政权服务的,这说明你在国家和民族问题上观点是很糊涂的,你要深刻反省这一点。”
方景林忍住气回答:“感谢长官教诲,景林将谨记在心,每日三省。”
张处长认为,这些人在沦陷区苟延残喘地生活了八年,就算没什么罪行,至少也是丧失了民族气节,与汉奸只有一步之遥。有个被审查的警察发牢骚:“咱政府打不过日本人,跑了,把我们这些人丢下,受了八年的罪,好容易盼到自己政府回来了,我们又成了‘伪’了,这到哪儿说理去?张处长,您说,我们当时该怎么办?”
张处长大义凛然地回答:“怎么办?拿起武器和鬼子战斗,舍生取义,誓死不当亡国奴。”
这话一说谁都没词儿了,既然沦陷区的老百姓都活过八年了,那肯定都是苟且偷生、夹着尾巴当亡国奴的怕死鬼,谁也甭狡辩。照张处长的意思,日本人进城时,北平的老少爷们儿应该抄起菜刀、抡起擀面杖和日本人拼了,这才算有民族气节。话又说回来了,要真这样,29军干吗撤走?干吗不和北平的老少爷们儿一起跟日本人玩命?把人都打光,政府还回来干吗?反正北平是一座空城了,你这接收大员还接收什么?
方景林从张处长办公室里出来,在走廊里长长呼出一口闷气,心说北平又要热闹了。日本人一投降,各种矛盾立刻尖锐起来,先是国共两党的矛盾,蕴藏着极大的危机,如此发展下去,内战将不可避免。除此之外,被光复地区内的矛盾也很尖锐,几乎人人都是一肚子牢骚,老百姓看到的是接收大员“五子登科”,生活上腐败到极点,他们有理由怀疑,这些接收大员在战争期间是不是也过着这种花天酒地的生活?如果这样,你们凭什么动不动就“老子抗战八年”?连燕京、清华等大学的教授、学生也闹了起来,他们在日伪时期执教、上学,现在都成了“伪教授”“伪学生”,这口气实在难咽,本来是政府无能,打不过人家就把老百姓扔下自己逃走,现在反过来又倒打一耙,这是政府还是流氓?